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琇翻開書案上的縑帛書冊,開始講,一開口,嗓音有些喑啞,便握著拳避過臉去輕咳了兩下,鐘薈便覺得自己的心跟著顫了兩顫。 弟子們發現衛先生提前回來,俱是喜出望外,鐘先生學問好,治學也謹嚴,可這張嘴也是真不饒人,原先還好些,自打那扶風蘇氏的小公子來了,他那臉皮便像上了漿似的,弟子們倒是有心作壁上觀,奈何時常慘遭池魚之殃。 衛先生多好,總是文質彬彬風輕云淡的,從來不苛責非難,同弟子說話都客客氣氣,解疑答惑時也不厭其煩,從來不像鐘先生那樣,說一遍沒聽明白便要挖苦人。 鐘蔚將那些弟子的喜不自禁看在眼里,不免又是一陣心酸,一抬頭便看見那勞什子長公主正含笑望著她,便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突然靈光一現,終于想出了整治她的手段。 鐘蔚心里發癢,像有貓爪子在撓,恨不能立時付諸行動,不過他還是耐著性子待衛琇將一首講完,這才施施然地站起身,向他行個禮告個罪,回自己院子里憋壞水去了。 心上人一走,常山長公主不一會兒便坐不住了,悄悄附在鐘薈耳邊道:“我出去逛逛。”便向衛琇告了個假,拿起傘,披上貂裘走了出去。 “諸位有何疑問么?”衛琇照例停下來向學生們問道。 鐘先生一走,弟子們顯然松弛了許多,說話也沒那么拘束了,鐘九郎才十歲,性子又活潑開朗,樂呵呵地張口問道:“先生,這三百零五首詩您全都能如此信手拈來侃侃而談么?” 有幾個年幼的弟子便捂著嘴輕笑起來,將詩和詩序倒背如流沒什么稀罕的,但是衛琇講詩從來都是將三家經義闡釋發明,再加上當世名儒的疏注,每一首動輒洋洋數千言,縱然是鎮日手不釋卷的經師大儒也不可能做到,何況他在中書省的事務也不輕省。 這孩子明顯是在找茬啊,鐘薈無奈地看了看堂弟紅撲撲的小臉,真想狠狠地捏一把,隨即又生起了促狹的念頭,饒有興味地支著下巴看他如何應對。連與其他人格格不入,一直冷著臉低著頭的外姓弟子祁源聞言也忍不住抬起頭來。 衛琇向來清和平允,降身虛己,不愛炫耀學識,賣弄口舌,正要推說做不到,不經意瞥見姜二娘仰著臉期待地望著自己,不知怎么的一股熱血往頭上涌,不知不覺就點頭道:“可以勉力一試。” 弟子們都興奮起來,鐘七郎自己不好意思出頭,便暗暗扯了扯堂弟的衣下裾,鐘九郎果然接著道:“衛先生隨便翻一頁,看是哪首便講哪首?” 衛琇噙著笑點點頭,伸出修長的手指,隨意將書冊翻開,是。衛琇將整首詩誦了一遍道: “’未見君子,憂心惙惙。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 “韓詩外傳載孔子曰:君子有三憂,弗知,可無憂與?知而不學,可無憂與?學而不行,可無憂與?’其解不與毛詩同,系牽強附會之詞。 “魯詩將此詩解為詩人之好善道。’ 好善道不能甚,則百姓之親之亦不能甚。‘未見君子’一句言詩人之好善道之甚也如此。’此說不足取信。” “詩序謂‘大夫妻能以禮自防也’,不免迂闊。以在下拙見,此詩文意淺白,不過言女子見其所期之人而心悅也。”衛琇只是輕輕地一句帶過,也不去看姜二娘,自知道了她心有所屬,他選詩時便刻意避開了所有關涉男女之情的篇目,免得自己情難自抑有感而發,又引申出什么傻話來。 “衛先生,您一走一個月,弟子們也是‘未見君子,憂心惙惙’呢!衛先生您那么厲害,再多給咱們講一些行不行?”鐘九郎腆著臉道,他是被堂兄們攛掇著當這個出頭椽子的。 衛十一郎比他們大不了幾年,這幾年又常在鐘家出沒,對他們來說就像自家兄長一樣,他們常聽祖父對衛琇贊不絕口,有心探探他的底,也是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衛琇也不計較這些,抿唇微微一笑,又將書冊隨手一翻,卻是:“遵彼汝墳,伐其條枚。未見君子,惄如調饑。遵彼汝墳,伐其條肄。既見君子,不我遐棄。”便將這首詩也依樣講了一遍,末了道,“此詩亦是女子思人之詩,言未見君子時便如忍饑挨餓一般。接著下一首罷。” 說著心虛似地,快速翻開一頁,自己先無奈地笑了: “風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這下子弟子們忍不住哄笑起來。鐘七郎這回等不得弟弟出頭了,自己笑著打趣他:“衛先生,您真不愧是君子,今日與‘既見君子’似是有不解之緣吶!”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鐘薈的臉悄然紅了,目光卻慢慢冷下來。未見君子,憂心惙惙;未見君子,惄如調饑;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她心中泉水一般不可抑制汩汩涌出的欣喜,都是因為見到阿晏吧。 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了啊。 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夕子夕,如此邂逅何。 第115章 鐘蔚急著要將自己的jian計付諸實施, 忘了叫下人先去傳肩輿,興沖沖地撩起氈帷出了門,一股凜冽的寒風灌進口鼻,當即悶住了, 差點出師未捷身先死, 按著他平日里的做派,恐怕立時就要打退堂鼓,不過一想到能讓那討人嫌的長公主吃癟, 竟然奇跡般地堅持了下來, 緊了緊身上的狐裘,低下頭悍不畏死地走了出去。 他來上課只帶了一個小書僮,堅持將他留在茅茨堂照看衛十一郎了——打腫臉充胖子的后果是眼下沒人給他撐傘了。 昨夜下過雨,地上還有積水, 雪積不起來。鐘蔚走下廊廡,轉出院門, 一踏上濕漉漉的石板路腳下就開始打滑——他嫌木屐走路聲音大, 不方便隨時逮弟子們一個措手不及, 又嫌胡靴不雅,穿的是中看不中用的重臺履, 平時來回都乘輿也沒什么不方便——誰知道破天荒地走一回路就遇上雨雪天呢! 鐘蔚揪著一顆心,一步三滑地往前走了幾十步, 望著茫茫飄雪中的漫漫前路,覺得再這么走下去還沒把常山長公主教訓了,自己小命先就交代在這里了, 當機立斷地轉過身去,就發現那罪魁禍首站在五步之外撐著傘笑瞇瞇地望著他,顯然是在欣賞他的狼狽模樣,也不知悄悄跟了他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