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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姜明月直起身,不緊不慢地道。 秦守基無奈地瞅瞅這粉妝玉砌的小娘子,這還是他第一回正眼打量姜明月,也實在怪不得他,姜明月十回里能來三四回就不錯了,下雨天怕淋,大晴天怕曬,風大一些也不行——會將發髻吹亂。上課時不是趴在書案上睡覺就是對著手鏡左照右照,描眉畫眼抹口脂,偶爾涂幾筆字能叫人恨不得自戳雙目,實在是一只大大的人型繡花枕頭。 如今這只枕頭不肯好好當她的擺設,居然混到人堆里來裹亂,偏又是一個他得罪不起的,秦夫子慪得胡子都顫抖起來:“小娘子知道悔改已是十分可貴,有道是“幼者必愚,愚者妄行”,你年幼無知,想來你阿兄也不會怪罪于你。” 姜曇生一聽就不干了,正愁沒機會連你一起發落呢,這不是一來瞌睡就有人送枕頭么:“為兄雖胸襟廣闊,自然不會與你一個小小女流之輩計較,但你既然知道錯,也沒有逃脫責罰的道理。”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依老夫之愚見,小娘子既有心悔改,便把女誡誦讀十遍也罷了。”秦夫子趕緊道,姜明月可不是爺不疼娘不愛的姜悔,若是將她罰狠了,曾氏指不定要拿他這老匹夫祭她的賢名。 “那怎么成?”姜曇生生怕就此一錘定音,急不可耐地道,“這樣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倒叫人說我包庇嫡親的姊妹,不成不成,你也得去跪......念在你年紀小就跪兩個時辰吧,再把女誡抄上二十遍,快去快去。” 鐘薈就等著他這句話,不等秦夫子開口便應了個是,生怕他們反悔,一陣風似地刮到門外去了。 第14章 不平 瑯嬛閣在湖心,四周水面平遠開闊,閣前一座木廊曲橋蜿蜒到對岸。 鐘薈一出門便看到廊下跪得筆直的身影。小書僮抱著個蒲團垂首立于他身側,不知在他耳邊說著什么,那孩子與阿杏年歲相當,生得瘦小羸弱,一張其貌不揚的苦瓜臉皺成一團,比先前更添了幾分喪氣。 “阿兄,”鐘薈輕手輕腳地走到他身后道,“我來與你作伴啦。” 姜悔唬了一跳,忙側過頭,臉上先是閃過詫異,慢慢地凝聚成羞慚,也不知怨姜曇生多一些還是恨自己多一些:“是我對不住meimei,反叫你受我連累。” “阿兄不必自責,是我自個兒要來的。”鐘薈俏皮地皺了皺鼻子,“聽夫子講課多悶啊,渾不如在此吹吹風賞賞景自在。” 阿杏跟在她身后,懷里抱著竹笙和毛氈,見主人光顧著聊天,半天沒領到指示,便直眉愣眼地發問:“小娘子,您要跪在哪兒啊?奴婢等您示下,好給您鋪墊子。” “誰說我要跪的?”鐘薈一臉莫名其妙,“此刻他們都在里面,跪給誰看去?阿兄也起來歇歇罷,木板子下就是水,陰寒之氣滲上來,跪久了要傷腿腳的。” 小書僮仿佛找到了知己,差點熱淚盈眶:“小娘子說的極是,郎君您就算要跪,好歹也墊些東西啊,落下病根可怎么是好啊?” 姜悔皺了皺眉,顯是不敢茍同,溫和地道:“‘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我既然領了罰,即便沒人看見也不能做假。” 一回味這話倒像是在苛責嫡妹,臉又是一紅,趕緊找補道:“我......我不是說二meimei你,你本就不該受罰的。” “‘不以暗昧廢禮,阿兄有衛大夫伯玉之風,’”鐘薈無法,便叫阿杏在旁鋪上墊子,盤腿坐在姜悔身旁,“圣人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做君子固然好,做個老寒腿的君子可就不美了,還請阿兄顧惜身體。” 小書僮長得雖然獐頭鼠目,卻有幾分眼力見,忙把蒲團遞上去,姜悔這回終于未再推辭。 鐘薈坐了會兒便無聊起來,沒話找話道:“阿兄真覺得自己合該受罰么?” “我毆打兄長,自然是該罰的。”姜悔端著張一本正經的小臉,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可是姜曇生羞辱潑墨在先,要罰也該一起罰,怎么偏就他一個沒事?”鐘薈撅了撅嘴,那不忿雖泰半是裝出來的,卻也有幾分真心實意,“還把我的食盒踢翻了害我餓肚子!” 姜悔啞口無言,他并非逆來順受之人,也曾在無數次被欺辱后的夜里輾轉難眠,叩問蒼天何以不公至此,令一人為珪璋,一人為土芥! 然而胸中的塊壘凝成了利刃,除了將自己割得支離破碎外百無一用,日子要過下去,便只能慢慢用血rou將它磨平——其實也不難,每當渴望什么、欽羨什么的時候,只須告訴自己,他配不上。 “阿兄何必處處姑息忍讓呢?”鐘薈擰著眉納悶道。 姜悔不知該不該對這個仿若今日才相識的嫡妹和盤托出,未免有些交淺言深之感,沉默良久還是道:“我原本是不配與你們一道在這瑯嬛閣讀書的,是托了兄長的福。一日我在閣外......玩耍,遇到了兄長,他問我想不想與他一起讀書,我雖自慚天資駑鈍,卻也心向往之,阿兄便替我求了夫人。” “哼,他才沒那個好心,”鐘薈嗤笑一聲道,“阿兄也不必替他文過飾非,必是為了讓你替他捉刀替筆吧。” “無論是為了什么,總是兄長的恩德,我不該忘恩負義的。”姜悔語聲漸低,他并不覺得為二娘子出頭是錯,可是頂撞兄長確是不該的。 鐘薈對這個低眉順眼的庶兄有些恨鐵不成鋼起來,姜家又不是出不起束脩,落個苛待庶子的名聲難道好聽? “阿兄為何不去與老太太、夫人提?三弟和四弟不是也已開蒙了嗎?”鐘薈時常聽三娘子抱怨那個榆木腦袋的庶弟。 “我…與他們不一樣,”姜悔苦笑了一下,“二meimei或許有所不知,我是元豐五年七月里生的。” 鐘薈一臉困惑:“那又如何?” 姜悔頓了頓,艱難地一個字一個字道:“祖父是元豐四年五月里仙逝的。” 鐘薈恍然大悟,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么,姜悔本來占了個庶,于前程已有諸多妨礙,本朝以孝立國,他出生就帶了孝期所孕的污點,即便天縱其才也難以為世所容,難怪姜曇生如此肆無忌憚了。 再者她阿耶姜景仁既無才學傍身,原本還可以拿孝行做做文章,如今姜悔這庶子分明就是塊名為“孝期行yin”的攔路石,大剌剌戳在他宦途上——姜婕妤縱然有再大能耐也不能只手遮天,言官的唾沫星子也能將他們一家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