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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我往旁邊挪了挪,騰出一小溜空地。他在我身邊坐下來,攤開手里的書。水里的人朝我們這邊潑水:“你們倆干嘛呢?不下來?”他們的水只能摔在坡地上,但水花四濺,偶爾還是會有幾滴飛到我臉上。我扯了本書蓋住臉:“你們快別煩我了。”他們又叫孟先生,孟先生說不跟一群光屁股玩水。徐苗笑道:“小時候誰沒看過啊!孟潛聲你可真行,凈跟何獾黏一塊兒!”我隨手抓起一塊帶草的泥塊砸過去:“徐苗你家住太平洋啊?管那么寬!”“喲,獾獾的毛豎起來了!”眾人大笑,孟先生也跟著笑。我蓋上書裝死。水庫中央一片白花花的rou,像一群撅著屁股覓食的鴨子,水花聲和打鬧聲回蕩不止,一波一波地推到耳邊。我又翻了個身,聽見孟先生說:“睡不著就起來。”我坐起來,卻不肯如他的愿:“書拿著。”手指往上一抬,他跟著我的動作把書從膝蓋上拿了起來,我立刻重新躺倒,順便把腦袋擱了上去。孟先生多半料到了我的把戲,但還是乖乖當枕頭。我這才看清書的封面:“?”孟先生的聲音隔著書從上頭灑下來,悶悶的:“看過嗎?”“沒有。”“我念給你聽?”“好啊。”他嘩嘩地翻書,準備從頭開始,被我制止了:“我就隨便一聽,從你你看到那兒讀就成。”孟先生說了聲好,翻回剛才的那一頁,低聲念了起來。“‘她感到她和他之間隔著一層簾子,橫著一道屏障,她第一次發覺,既然是兩個人,就永遠不能從心底里,從靈魂深處達到相互了解,他們可以并肩同行,有時擁抱在一起,但并非真正的合而為一,所以我們每個人的精神生活會永遠是感到孤獨的。’……”這句話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小時候囫圇不解,到很多年后的那個晚上,我一個人坐在屋里,這句話突然像潮水拍來,一個字一個字地淹過了頭頂。我們從水庫里走時,正好趕上日暮時分,火燒云從天邊滾到野草荒蕪的坡地上。蒿草成了一片野曠的金海,散發著葡萄紫灰色的澀氣和生石榴密實的酸香。每個人身上臉上都披蓋著一層朱紅色的軟綢,徐苗突然從后面跳到我的背上,我猝不及防,叫了一聲,孟先生立刻轉過頭來,眼睛里映著一半的夕陽,比天上的啟明星更亮。但很快,他也就被潘家的小胖子撲倒了,兩人滾過斜坡,壓倒一片金黃的草桿,另外幾個拍手大笑,你背我,我推你,追趕著沖進霞光深處。回到家時,天已經黑透了。推開家門,寂靜的客廳里亮著燈,沉默的光線照亮了沙發上的兩個人。我爸坐在三座沙發的角上,正在抽煙,手邊的煙灰缸里插滿了煙頭,像一座小小的亂葬崗。我媽坐在光線只能照到一半的單人沙發上,開門聲一響,她猛地站起來,快步走到水池邊,打開水龍頭,響亮地咳嗽起來。我媽有輕度的慢性咽炎,但很多年沒有再犯過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咳嗽成了她掩飾傷心的方式。咳嗽聲越是響亮,我就知道她越傷心。但在一個家里傷心是不必說出來的,夫妻有時就像狹路相逢的人生死敵。至于我是什么時候洞悉她這個把戲的,我說不清,我就是知道。站在門口,只能瞥見她的下巴,她用手飛快地抹了一把臉,像揩去臉上的什么臟東西。換好拖鞋,我爸卻像沒有看見我似的,一動不動。我媽關掉水龍頭,走回客廳,撩了一把頭發:“又跑到哪里去瘋了?吃過飯了嗎?”我搖了搖頭。“廚房里有掛面,自己下點。”我點點頭。我爸手上的那支煙吸完了,被狠狠按進煙灰缸里,仿佛按的是誰的腦袋,撲飛起來的煙灰是灰白的腦漿。他站起來,一抖衣服,煙灰在空氣里飄飄浮浮——我媽飛也似的撞開我,三兩步沖上前,像一股把我劈成兩半的旋風:“你要去哪兒?你還要往哪兒去?何國濤,你給我搞清楚,這才是你的家!”“你不要無理取鬧!”我爸狠狠地指著她,手指的形狀像一口殺人無往不利的刺刀。他飛快地掃了我一眼,轉身拉開大門。我媽陡然發出一聲近乎獸類的哭嚎,撲了上去,手腳并用,又抓又咬,又踢又打,冷不丁把我爸推得一個趔趄,撞在墻上。他立刻反推了她一把,她再度撲上來,他只能狼狽地抓住她的手,兩眼暴突:“你這個瘋子!”“今天你敢走,我就死給你看!”此時我媽已然忘記了她是個懷孕的女人,蠻力驚人,把我爸往屋里拖;我爸一手扳著沙發,死命往后掙。膩黃的燈光落在扭曲變形的兩張臉上,如同兩只狂性大發的甲蟲。我立在原地,身上被我媽撞開的地方還隱隱作痛,這滑稽的場面讓我太陽xue突突狂跳,無所適從。我爸終于掙脫了鉗制,手背通紅,仿佛剛從開水里拿出來;我媽向后噔噔倒退兩步,還沒站穩,又鍥而不舍地撲向他。這回我爸早有防備,閃身躲過,反手利索地摑了她一大巴掌。我感到自己像一塊被猝然擠壓的海綿,聲音從四面八方的毛孔里擠滲出來,勉強匯在一起。“爸!”我媽跌倒在沙發扶手上,我剛一伸手,他已經狂風一般地奪門而逃了。我的大腦有那么一瞬間完全空白,我媽還維持著剛才被打的姿勢,捂著半邊臉,倒在沙發上,我這才回神,伸手去拉她。“媽,你——”剛剛碰到,她卻觸電似的彈起來,一把甩開我的手:“你滾!給我滾出去!”伴隨著她的罵聲,“咚”的一聲,煙灰缸打翻在地,摔得粉碎,我手上一陣劇痛,好幾秒鐘里,半條手臂都沒有任何知覺。玻璃渣子和煙灰滿地都是,一片狼藉,她把臉埋在兩只手里,渾然不顧丑態地嚎啕大哭起來。那哭聲會咬人,我不敢待在原地,轉身跑進廚房。借著廚房的燈光,我才發現右手背上紫了一大片,貫著兩道長長的傷口。細的那條是煙灰缸的角劃的,粗的應該是我媽不小心用指甲抓到的,一溜皮全被刮掉了,粉紅的嫩rou里沁出鐵銹味的血,慢慢聚成一顆,滑到手腕上。用水沖干凈手,慢慢不再流血,我拿出鍋燒水煮面。面煮好了,吃完了,碗也洗好了,我又盯著碗里的水一滴一滴地瀝干,才走出去。客廳里的那個女人,像是我媽,又像不是。我一回到客廳,她噌地站起身,走進臥室,臥室門發出震天的巨響。我實在不夠聰明,一直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