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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損中偏生一點率直,明敲明打里自帶一份狡詐。就好比他那日在錦園中,當眾駁了王大公子的面子,而眾芳樓里雖調笑著,卻又和那王大公子同飲了一杯酒。如此打一個巴掌,給一個棗的,教人想怒不敢怒,想喜不得喜,只得成天價里思忖他一言一行。如此,待回過頭時,卻又發現滿腦子都是那琵琶伎,揮也揮不走,撂也撂不開,直使人沒有辦法。而那王大公子,為使這樣一個狐大仙似的角色服軟,愁得險些生出了白發。在眾芳樓之宴的次日,他橫豎睡不著覺,便起了個大早,洗漱罷了,急急帶著永祿去了斥國公府西面的庫房。那庫房建在西北角門邊上,外面是一間班房,由專人看守著,進出都要搜身盤查。庫房里放的不是尋常金銀錢幣,而是數十年來各方贈送賞賜的余留。斥國公府浩大,每逢節慶前來拜會者不計其數,所得通常收歸在主屋倉庫中,待回禮完畢,便依次分發給各房的主子們隨意處置。但偶也有散不完的,看不中的,分不得的,便堆在那西北角庫房里,只待某日忽然記起,再來搜尋。王進穿著身絳紫色繡銀云紋羅袍,系著鑲金革帶,站在門前,驚得庫房眾人傾巢而出給他行禮。“進大爺,這是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您要什么,只管開口,小的巴不得給您送去。如此勞駕,真真折煞小的了!”王進卻不答話,永祿見了,連忙接過話頭,道:“進大爺要看庫房所藏,你且去把門開了,一箱一箱展過。”那主管極利落的應下了,又招呼人搬椅坐榻,煮茶水,畢恭畢敬的將人往里迎。王進見狀,便打那庫房中間的雕花短榻上架腿一坐,揚手扇了扇灰塵,抬眼向四處打量了一番。“主管,這庫房所藏,比我去年來時少了?”“呃……”那主管低下頭,神色為難,半晌方瑟瑟說:“近年來府上不,不景氣,好些兌出去當錢使了。”王進聞言點頭,也未多說什么,只讓人搬箱子驗看。“這箱子是近年來的玉佩玉玦等物,這箱子是金銀嵌寶的婦人首飾,這箱子是珊瑚樹,這箱子是赤狐皮……”那管家垂手站在邊上,一一向那王大公子介紹。王進垂眸看著滿地珠光寶氣,琳瑯眩目,忽然有些頭痛。他擺手讓那總管停下,托著腮幫子想了想,問他:“你說……一個連寒江雪景圖都看不上的人,會喜歡什么?”那管家聞言犯了難,這府上除了花園里那一只白貓,一條黃狗,恐怕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那寒江雪景圖是何物。而若是連那畫都看不入眼的人物,只怕這斥國公府里的一草一木都是看不上的。但他卻突然想到些什么,支支吾吾說:“這,這幾年前江南西道富商,送過一尊鎏金大仰蓮觀音像,倒是雕工精湛,很是好看。”“現在何處?”“在,在您背后……”王進聞言,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只見一尊三丈來高的觀音像立在墻角,端的是一個頂天立地。那王大公子愣了愣,噎得啞口無言,半晌才扭過頭來,道了聲:“這不合適。”……正兩廂無話,橫豎拿不定主意時,只聽下人來回說,那秦澍已到了門口。王進聞言,連忙召他來庫房定奪。誰曾想,那秦潤之甫一見他便笑成了一團。他指著那滿地大小箱篋,上氣不接下氣,“伯飛,你終于,終于想起來要曬曬家底,免得生白毛了?”“滾。”王進瞪他一眼,又絮絮道:“你快來看看,揀一樣合適的。那琵琶伎忒難伺候,成天妖妖調調,不知存的甚么心思。”“伯飛,你這是關心則亂。”秦澍聞言正了臉色,叉著腰和他說:“玉山那樣的人,甚么奇珍異寶沒見過,你何苦來?從前你不是最擅這些,怎么如今就魘了似的渾渾噩噩。他看不上錢,就與他尋個不值錢卻有錢也買不著的。你是太看重他,反輕賤了自己……”他這話倒點醒了王進。于是自那日以后,那王大公子成天混跡在曲江池邊,早出晚歸。錦園處也僅去露個臉,送顆珠子,不知打的是什么算盤。放下這些不提,又過了四五日,到那七月二十八日夜晚。錦園的繁華依舊如故,仿佛不知疲倦的嬌笑,銀鈴般縈繞在紅塵如海。高臺上,六片蝦須竹簾如春日煙柳,堆疊搖晃間,現出一種深幽朦朧的情致。臺前一盞華貴的百花宮燈,垂下三尺長的細密流蘇。流蘇下,是一卷素白帛羅,上書濃墨五個大字,“不識金貂重。”玉山坐在那高臺之上,穿一襲水灰色卷草紋羅袍,鑲金蹀躞,拿犀角簪子綰了頭發,背后垂兩道銀絲發帶。這通身打扮,清雅間透出華貴莊重,不似尋常樂伎般爭那鮮紅嫩綠。百花宮燈的光芒,穿過竹簾,斜斜照在他臉上,在他清秀眉眼處留下斑駁的細影。他略一低頭,額前碎發便垂落下來,襯得他那眸子瀲滟如水,雙唇溫潤如玉。他今日彈的是一首霸王卸甲,言那西楚霸王垓下決戰之事,象牙撥子上的金玉閃爍間,泛起一股戚戚然悲壯蒼涼,如那西風卷大漠,如那霜月照明沙。此時一曲完畢,那琵琶伎便沉默片刻,接過小雀遞來的茶碗,淺淺抿了一口,淡色朱唇映著那皎潔白瓷,煞是好看。他又一如既往,將那象牙撥子收回懷里,慢慢理了遍袖口衣襟,方正坐在臺上。玉山隔著簾子,將那座中人物細細看過一遍,見臺下燈火微茫,浩瀚如繁星。暗道身處錦園之中,良辰美景看厭,竟不知今夕何夕。捧纏頭的小廝又魚貫而出,站在臺前,將那些金碧輝煌,綾羅錦繡的珍寶一一展過,高聲唱報道來。那琵琶伎本是從不會看臺前的,今日卻緩緩垂下了眸子。只因那王大公子輕薄佻達,又海口夸下東珠一事,便不禁讓人存心看那熱鬧,挑那刺頭。隔著簾子,只見那小廝手中,有玉帶扣,寶如意,緙絲蜀錦,雕花香囊,種種天底下稀有的,不稀有的,占了個齊全,卻唯獨不見王進那盒珍珠。玉山暗自訝然,又有幾分嘲弄在懷。他心道那王大公子原來也是個怕麻煩,沒恒心的貨色;抑或到底懼了人言,不敢在他面前興風作浪,只縮頭縮尾的跑了。如此一想,便又忽失落起來,暗想自己錦園臺柱,京中魁首,旁人追逐不及,他倒竟敢甩開手,別過臉去。這滿眼吹捧贊譽,火樹銀花,卻到底是人心如紙,輕薄寒涼。既不可聽,更不可信,又遑論那相知相交。正出神之際,卻聽遠遠傳來一聲駿馬長嘶。玉山一驚,向那院門張望而去,只見一道鮮紅的人影,分開人群,疾奔向臺前。那蝦須竹簾內伸進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拇指上一個玳瑁扳指,指間拈著粒珍珠。玉山認得那玳瑁扳指,正是先前在眾芳樓里,被他駁回去那個。他抬眼細看,王大公子的豐神俊朗,便是隔著簾子也一清二楚。只是那王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