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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番外二 繡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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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巧雅致的庭院中,幾株南邊移來的芭蕉隨風(fēng)垂擺著,花紅柳綠間露出半扇微開的紗窗,一個二十出頭的儷裝少婦臨窗而坐,低頭專心地穿針引線。一個梳著雙圓髻的小丫鬟端著茶盤過來,低聲道:“四奶奶歇歇罷,都一晌午了,我給奶奶捏捏脖。”

    少婦抬起頭,笑道:“好。”放下手中的繡繃,端茶輕輕吹著。

    那丫鬟捏捶少婦的肩頸,嘟囔著:“……肩窩都僵了,跟木頭似的,奶奶不愛惜自己,回頭四爺心疼,又給我們臉瞧。”

    少婦靦腆一笑,并不答話。

    她自小喜愛針鑿之事,做得一手好繡活,自進(jìn)門后,常給嫂嫂和侄兒侄女,還有遠(yuǎn)處的婆婆和婆婆做些衣物飾物,很是得了些夸獎。

    夫婿幾次叫她少做些,她只羞澀笑笑,那一次,她終倒問回去:“你可知我閨名為何?”夫婿生得清秀,心地純良,卻忽也打起趣來:“我知道,叫小老鼠。”她佯嗔著不依,夫婿被捶得直笑,才道:“好了好了,小生不敢……嗯,我聽岳母叫你二丫。”

    她羞澀道:“那是乳名,渾叫的,我可有個正經(jīng)閨名,叫做,繡巧。”她伸指頭在空中慢慢地劃出兩個字,淺淺的驕傲。

    “大嫂和嫂那么能干,有問,有見識,我是拍馬都攆不上的,總算還有這點活計能見人,就叫我顯顯本事罷……”她放低聲音,“天冷了,香姨娘腿腳不好,我給她做個護(hù)腿。”

    夫婿目中愛憐滿溢,湊近她耳邊輕聲道:“論讀書,論做人,我也是拍馬攆不上兩位哥哥的,咱們整好一對兒,一輩不分開。”

    繡巧心中甜蜜,幸福得快要飛起來。夫婿又體貼溫柔,心底純良,屋里沒半個多余的,小夫妻成親至今,從來都是甜甜蜜蜜,有商有量,連臉都沒有紅過一次。

    眾人皆說她是有福的,這些年來,同沈家一道發(fā)跡的人家中,嫁入高門的姊妹也不少,卻鮮有她過得好的。

    盛家是滿門簪纓的書香門第,闔府最新222。0㎡的男人,各個都有功名在身,幾位姑娘結(jié)的親事也好,姻親中不乏顯赫權(quán)臣,真正的富貴雙全。

    公爹為人和善,立身頗正(在繡巧眼中看來),雖不好多見兒媳,卻是幾次番訓(xùn)示幾個兒要先齊家,方能萬事順?biāo)欤胁豢勺龀鰧欐獪缙捱@種禍害家宅之事。

    單為了這一樣,夫家里那位采名揚(yáng)京城的哥,就挨過公爹不止一次板和怒罵,次次都要靠嫂去救。

    繡巧就目擊過兩回。一回是哥在外誤交損友,被引著逛了次青樓,還結(jié)識了一位賣藝不賣身的‘奇女’;嚇得公爹臉色發(fā)青,足足關(guān)了哥兩個月不許出門,還有二十大板,罰抄了五遍盛氏家訓(xùn)——其中有一條,是盛家弟決不可與青樓女有牽連。

    其實,繡巧頗覺公爹有些過了,讀書人多愛附庸風(fēng)雅,連她那書呆的二哥都逛過青樓,逢場作戲而已,哪個正經(jīng)公哥兒會當(dāng)真的,公爹何必氣得那么厲害,哥到底是做了爹的人,也不給面了。

    誰知夫婿卻嘆氣道:“你不知道,我們原先有位伯祖父,曾祖父留下的萬貫家財,還有親生的閨女,好端端的一個家,全毀在一個青樓女手中。我們小輩們是沒逢上,可父親卻是親眼所見的。”

    還有一回,卻是春闈前兩個月,哥書房伺候的一個丫頭忽傳出有了身孕,彼時公爹正卯足了勁兒督促兒備考,乍聞此事,當(dāng)即發(fā)作起來,把哥書房里外里服侍的罰了個遍,還把那懷孕的丫頭攆去了莊里,發(fā)狠話道‘若此回再不中,就不留也不留母’。

    后來,哥果然中了,還是二甲頭幾名。

    其實哥十分聰明,采卓佳,人也熱心,自打盛沈兩家結(jié)了親,就很熱誠地帶繡巧那書呆二哥到處見世面,赴經(jīng)義會,引薦了好幾位大儒高士,沈二哥喜不自勝,連連跟沈父沈母說這門親事結(jié)得好。

    哥缺的,不過是那種骨里的毅力,時不時會掉下鏈,需要剛毅果決的人來把他扳回正途——例如公爹,例如……嫂。

    其實哥雖愛個花兒草兒,但對嫂卻非常敬愛……嗯,幾乎是敬畏了;不過,嫂處事公明正道,手腕了得,也當(dāng)?shù)闷疬@份敬意。

    一開始,繡巧看嫂肅穆威嚴(yán),不茍言笑,不如大嫂和藹可親,很是戰(zhàn)兢了一段日,待日久了,她發(fā)現(xiàn)嫂其實為人很好,很愿意耐心地教她理事待客的道理。

    她喜滋滋的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了夫婿,誰知夫婿失笑道:“哥那樣的,嫂若不板著臉,緊著些規(guī)矩,屋里就全亂套了;至于大嫂……你也見過大哥的,像他那樣的,若大嫂再不說著些,笑著些,那日還能過么。”

    提起長兄,繡巧忍不住吐了吐舌頭,表示扛不住。

    盛家長長媳赴任在外,迄今為止,繡巧只正面見過這位大哥一回,卻覺得比見公爹還緊張,有這種感覺的并非她一人。哥在公爹面前,偶爾還敢嬉笑幾句,父共論詩,但在長兄面前,他只得老實的垂手而立,連眉梢都不敢多動一下。

    那年哥的嫡長能張口叫人了,奶聲奶氣的是可愛,哥見公爹喜歡,便磨著想把莊里的生母領(lǐng)回來,“……實在不成,叫姨娘見見孩也成呀,好歹,好歹是她的親孫……”

    聽說當(dāng)時哥說著說著,便哭了起來。

    公爹似也有些心軟,可惜哥運氣不好,恰逢大哥有急事回京述職,得知此事,當(dāng)即一眼橫過去,哥立刻就啞了。

    “領(lǐng)回來作甚?再來禍害人。”

    大哥當(dāng)面不說什么,轉(zhuǎn)身叫上幼弟,兄弟關(guān)起門來說話,“你看看家中的姊妹,除了四妹,哪個不是夫妻美滿,兒女繞膝。若非林姨娘,四妹的姻緣焉會至此!身為妾侍,非但對老和無半分敬畏之意,連老爺?shù)闹鲝埗疾环旁谘劾铮鞣菫椋讨裁矗€不是有你這個兒!”

    盛家四姑娘的事,繡巧也略有耳聞,當(dāng)年梁家公眾目睽睽下一抱,成就婚姻,不可謂不惹人非議,雖梁盛兩家對外聲稱是意外,但好些人家都暗自議論,說是盛氏治家不嚴(yán),縱得小妾庶女竟敢在外公然算計侯門公。

    總算后來結(jié)成了親家,一張蓋頭全遮掩了過去,議論才漸漸沒了下來。

    “你也是做爹的人了,倘若將來有個侍妾,也仗著得你寵愛,庶出息,照樣胡作非為一遍——反正只需幾年,又能殺回來——你當(dāng)盛家的門楣經(jīng)得起幾遍糟蹋。”

    大哥說話并不如何高聲,語氣淡淡的,話語卻如針扎般,處處見血,哥當(dāng)時就汗水涔涔下來了,到后來幾乎要哭出來了。

    這時,大哥忽溫和了聲音,親自扶著哥坐到身邊,柔聲勸道:“咱們身為男兒的,成人前靠出身,成人后靠本事。你如今已不是父母膝下的稚了,有了妻兒女,將來還要獨個兒撐起一個家,若沒個定算,只由著心中情意擺布行事,豈非與婦人無異!”

    “若你記恨大哥,將來父親年后,咱們兄弟不來往就是了。我們雖非同母所生,可到底是骨rou血親,難道我不盼著你們兩個日后好?縱不指著你們光耀門庭,但至少要能立身立世。男漢大丈夫,是非在前,情分在后,不是讓你無情無義,而得把情分籠在章程里!”

    據(jù)夫婿說,到最后,哥抱著大哥的腿痛哭流涕,連聲哭嚎自己的不是,指天發(fā)誓再也不糊涂了,一定要以家門為重;無辜的幼弟也被訓(xùn)誡在內(nèi),一起表態(tài)發(fā)誓。

    被訓(xùn)傻了的夫婿回屋后,半響才回過神來,抱著心愛的小妻嗚嗚——這是繡巧所知道的哥最后一次試圖接回林姨娘的嘗試。

    據(jù)說事后,老也來了一封信給公爹,直接道‘只要她活著,就別想接回林姨娘’,至此便連公爹也不再提了。

    “祖母又何必呢?反正大哥已說服了哥。”這樣豈非自招兒孫嫌惡。

    夫婿嘆道:“祖母就是這樣的人,雖不愛說話,心里卻是再慈悲也沒的了。她怕父兄弟生隙,便想將不快都扯到自己身上。”

    繡巧沒見過這位祖母幾回,她生性害羞,又不會找話題,便在老跟前也不知說什么,只覺得老有些冷漠,不好親近,可日常閑來說話,夫婿總道祖母是全家最真心真意的人。

    想了一整圈,繡巧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漏了王氏,做媳婦的,有時伺候婆婆比伺候夫婿還要緊——可她完全不存在這個問題,因為她正經(jīng)的婆婆長年待在老家家廟中。

    做什么呢?替體弱的老祈福。

    很詭異的說法。便是天真如繡巧,也知道里頭不簡單,可她生性聽話膽小,不該她問的,從不多問半句。

    正經(jīng)婆婆不在,家中倒有個副手婆婆可伺候,香姨娘。

    出嫁前,沈母曾擔(dān)心女兒該怎么跟這位庶婆母相處,輕不得,重不得,誰知這番cao心全是多余。

    香姨娘出乎意料的明理,從頭至尾只稱呼繡巧為‘四奶奶’,待之恭敬客氣,與對奶奶柳氏并無多少區(qū)別,從不對親生兒屋里的事多一句嘴。后來繡巧得知,他們成親不久前,還是香姨娘跟公爹說,把夫婿屋里伺候的兩個通房先行妥善打發(fā)了。

    香姨娘生得并不甚美艷,遠(yuǎn)不及公爹身邊伺候的那個菊芳姨娘,但自有一份清秀淡然,笑起來時,尤其和夫婿相像,只是眼底多了許多cao勞,憔悴。望著她一把年紀(jì)了,還常站在公爹屋前打簾,端水遞茶,繡巧平白難過起來。

    縫紉技藝好的人,大凡眼力不差,繡巧細(xì)細(xì)觀察香姨娘的身形許久,然后偷偷做了一套貼身小衣,輕軟的棉料,細(xì)密的陣腳,像給娘家的母親做的那樣,懷著感恩的心,一針一線,做的尤其用心。然后,叫小丫鬟偷偷送過去。

    香姨娘收了衣裳,什么也沒說,只是望向繡巧的目光愈發(fā)溫柔些,以及幾分叫人心酸的感激。繡巧心中高興,此后便常做些貼身的小物件,冬天的暖帽,夏日的坎肩,還有柔軟舒適的軟拖,精致的手籠……香姨娘也暗地叫人傳話,叫繡巧別再做了。

    繡巧很乖地點點頭,過一陣,接著做。不久,夫婿就知道了。那日夜里,他摟著她坐了良久,頭沉沉地挨在她頸邊,她能感覺到肩上一片濕漉。

    進(jìn)門后大半年左右,香姨娘忽然病倒了。

    不過是偶然風(fēng)寒,竟久病不愈,那位京城有名的老大夫嘆息道,‘cao勞憂心甚,時日久了,身便慢慢拖垮了’,好容易待病愈了,竟生生瘦了一圈,衣裳顯得空蕩蕩。

    繡巧忽想起那一年,沈國舅的大鄒氏夫人也是這樣,大夫說她cao勞了小半輩,勞心憂神,內(nèi)里已掏空了,便連尋常的小病也經(jīng)不住了。

    想香姨娘自小凄苦,無父無母被賣了來,在府里無依無靠,大婦脾氣不好,她得小心應(yīng)酬著,更有得寵的林姨娘,得處處提心吊膽,不敢有半分顯山露水,提著腳尖過了十幾年,好容易把兒娶妻成家,有了功名,她還得繼續(xù)熬著。

    繡巧一陣心酸,有次去探病,趁屋里沒人,她輕悄悄地挨過去,湊到香姨娘耳邊:“姨娘定要保重身,長命歲,將咱們分家出去,還指著姨娘教我怎么過日,教孩呢。”

    香姨娘的眼眶忽得涌上淚水,無力輕拍她的手,低聲道:“你是好孩,四少爺能討了你做媳婦,是他的福氣。”

    若是換做大嫂嫂這樣名門望族出來的貴女,沒準(zhǔn)還拉不下面,放不下身段;可繡巧完全沒有這方面的負(fù)擔(dān),她是沈母貼心的小女兒,自小沒過什么高級的規(guī)矩,在父母身上撒嬌耍賴慣了,如今換個人,做起來也是一般的駕輕就熟。

    她常趁無人時,挨到香姨娘身邊咬耳朵。

    “姨娘,相公還跟孩似的呢,昨兒讀書到半夜,沒燙腳就上炕了……”

    “姨娘,我叫相公夜里一定要吃宵夜,可他讀著讀著就忘了,他不聽我的,回頭您去訓(xùn)他……”

    “……姨娘,相公生辰快到了,他愛吃什么,咱們一道做給他吃,好不好?”

    大約是有了念想,香姨娘的精神慢慢好了起來,私底下待她愈發(fā)親厚,明面上,卻依舊不敢顯露多,婆媳倆便如捉迷藏般,有個小小的,溫暖的秘密。

    旁人也許不知,但繡巧總覺得她那聰明伶俐的嫂早察覺了,只是重來不點破;后來,妯娌倆混熟了,嫂曾嘆息道:“其實香姨娘……你和四弟這般,已是很好了。”

    繡巧明白她的意思。

    哥雖處處比夫婿強(qiáng),但有一點,卻是大大不如的;等到分家那一日,哥真把那位不安分的林姨娘接去同住,嫂就麻煩了。他們兩房正好相反,繡巧盼著早些分家,好接香姨娘出去享享清福;而嫂盼著晚些分家,最好能先熬死了林姨娘。

    不過,那位林姨娘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居然把嫂這樣水晶心肝的人,煩擾得不行。

    直到一年多后,繡巧才有機(jī)會見到這位傳說中的林姨娘,這位當(dāng)年寵一時,連正房都要退讓一射之地的厲害人物!

    那是一個夏日早晨,嫂照例要去莊上看望林姨娘,繡巧也要到鄉(xiāng)里去看望病重的乳母,兩邊正好順,妯娌倆便結(jié)伴同行。

    繡巧知道自打婆婆和婆婆都離府后,林姨娘便常給嫂找麻煩,時不時央人去帶話,一忽兒病痛了,一忽兒要死了,嫂不欲叫哥去見林姨娘,只好自己去。

    這種事,嫂定不愿叫人看的,繡巧很乖覺,打定主意提早分道揚(yáng)鑣,免得嫂尷尬。誰知那日熱得格外早,她本就不慣京城這種透不過氣的悶熱,轎又顛得厲害,還不到半,她就中暑暈了過去,隨即人事不省。

    待她悠悠醒轉(zhuǎn)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間廂房里,身下是簡便的草席,青青的竹簾后頭傳來低低的說話聲,繡巧全身無力,一時叫不出聲來;只聽簾外兩個聲音似在爭執(zhí)——

    “……我勸姨娘消停些罷,相公是不會過來的。老爺早吩咐過的,相公敢來見您,就打二十大板,再敢來,就十大板,這么累上去。姨娘和相公好歹母連心,就饒了相公的皮rou之苦罷。”聲音清淡柔和,是嫂的聲音。

    “放屁!我生他養(yǎng)他,別說二十大板,就是替娘去死了,也是個孝字!”一個粗俗暗啞的聲音放肆道。

    難道這個就是林姨娘?怎會這樣。繡巧有些迷迷糊糊的想著。

    “姨娘還是不明白。若是名正言順的娘,那是自然孝字當(dāng)先,可您,這‘娘’前頭還有個‘姨’字呀。說句不好聽的,便是相公有朝一日能誥封老母了,那也先是正頭嫡母,若剩下的恩典,才輪到您。您若是氣不過,下輩投胎,千萬別給人做小呀,便是再苦再難,好歹明媒正娶,這樣生下出息的兒,您想打就打,想見就見。也省的這兒生干氣不是?”

    嫂好厲害的口舌呀,平日那么端莊持重的,沒想刻薄起來,這么厲害。

    繡巧努力想掙扎出迷糊來——后面幾句話就沒聽清,只知道那個難聽的聲音不斷在咒罵嚇唬,嫂則好整以暇的調(diào)侃譏諷,大占上風(fēng)。

    “……好好,你現(xiàn)在仗著有人撐腰,敢對我這般無禮,你給我等著瞧!等將來我兒分了家,接我出去孝順,看我怎么收拾你?!”

    嫂忽發(fā)出一陣高亢的輕笑聲,帶著一種自嘲的意味,然后淡淡道:“真到了那時,您怕也是不會如意的。”

    “有爹生沒娘養(yǎng)的小賤人,你說什么?!”

    嫂低沉了聲音,緩緩道:“林姨娘,時至今日,你還不明白你當(dāng)年是為什么才被逐出府的么?相公這人,骨里和公爹其實是一種人,他們最看重的,既非賢妻,也非寵妾,而是他們自己。公爹一心想要光耀門第,你礙著他的了,自然得讓開;相公呢,他喜歡吟風(fēng)弄月,無憂無慮地過日。”

    說到這里,嫂直接譏諷起來。

    “分家總要十幾年后罷,那時相公怕早已有聲望,有地位。他會為了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庶母,來為難我這個明媒正娶的妻室?得罪我柳氏一族?我的哥哥叔伯們是死人么!還有我的兒女們,到時都長大了,讀書的,有功名的,好好嫁人的,我是他們的嫡母,你算什么?!你說,相公會為了你,得罪這一切一切,在他的那些清貴的,有才氣的,不沾半分俗氣的詩友,同窗,同年跟前,丟這么大的人么?!……”

    后面兩人又吵了什么,繡巧已記不清了,只依稀覺得那難聽的聲音愈發(fā)節(jié)節(jié)敗退,然后她一陣頭暈,又昏睡過去。

    再醒過來時,只見嫂又是那副端莊高貴的模樣,笑吟吟的坐在她床邊:“瞧你這沒用的,今兒也別亂跑了,先回府罷。”

    繡巧自是連連點頭,半句不提適才聽到的話。

    被扶著出屋時,她看見一個粗糙的半老婦人站在門邊,身形臃腫肥胖,布滿橫rou的臉上依稀可見清麗的眉目,與哥和四姑奶奶有幾分相似,兩個婆強(qiáng)行想把她扯回屋去,口中呼著‘林姨娘’云云。

    原來這就是林姨娘?繡巧心中微微失望。

    她曾聽說,林姨娘剛犯事那陣,被貶到莊里后還不安分,不斷地尋死覓活,伺機(jī)逃出去。當(dāng)時王氏正掌權(quán),要收拾這個昔日的仇敵何其容易;便以防止林姨娘尋死為名,將她關(guān)進(jìn)一間只有一扇小小高窗的小小土屋里,每日只給碗豬油拌板。

    林姨娘當(dāng)然并不真想死,只好吃了,又沒得可走動,越吃越想吃,半年下來,便成了個肥豬婆。

    繡巧暗暗打了個寒顫。

    好生陰毒,狠辣!生生毀去一個女最重視的美貌和窈窕。

    聽說這是王氏婆母的jiejie給出的主意,后來這位姨媽不知哪里去了,連帶康家也不大來往了,繡巧很松了口氣,能想出這種主意的人,她怕見得很。

    這日的事,她沒跟任何人透露,只在一次回娘家時,跟沈母說了。

    沈母嘆氣道:“你嫂也不容易。那姓林的,你也不必過于憐憫,這種人,是報應(yīng)。”又道,“你也別理這些有的,沒的,當(dāng)下要緊的,你得趕緊有身呀!”

    繡巧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

    家境富裕,門第清貴,出入都有面。婆婆不在,婆婆不在,長兄長嫂都不在;公爹和氣,哥和氣,嫂更加和氣。她不用站規(guī)矩,沒有婆婆需要伺候,沒有妯娌需要麻煩,更加沒有愛沾花惹草的夫婿來傷心。

    這樣舒坦悠閑的日,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成親已近兩年了,她還未有身孕。

    夫婿和香姨娘待自己這樣好,想想都覺得對不住他們,繡巧含著淚提出,要找個好生養(yǎng)的丫頭開臉;話還沒說完,就叫香姨娘訓(xùn)了回去。

    “傻孩,成親四年才開懷的婦人多了去了,你們才多大,再說了,家里兒孫那么多,不差你們傳宗接代。你著什么急呀!”

    繡巧心里感動,卻愈發(fā)過意不去,就一天天瘦了下去。夫婿看不下去,便決意去求老幫忙,找白石潭賀家老夫人給看看。鴻雁來去,老來信答應(yīng),還道賀家老夫人半年后會進(jìn)京,到時她豁出老臉,再請人家勞駕一回便是。

    “真,真的能行?!”繡巧噙著淚水,滿心希冀。

    夫婿為了寬她的心,拍著胸膛將那位老夫人的醫(yī)術(shù)狠狠夸了一通。

    “你不知道,當(dāng)年大jiejie也是五六年沒有身孕,叫賀老夫人瞧過后,一舉得男,年抱倆,眼下都快四十了,還收不住呢,這不,又有身孕了!這些年,咱們光是給大姐家的外甥和外甥女的壓歲錢,就好大一份呢!所以,待這回請賀老夫人瞧過后,咱們也可著勁兒地生,好歹把本錢都要回來,不然豈不吃虧!”

    繡巧生性老實質(zhì)樸,當(dāng)下破涕為笑,不疑有他。

    沈母知道這事后,也是感動地紅了眼眶,連聲對沈父道:“老頭,我當(dāng)初說什么來著?這才叫書香門第,有規(guī)有矩,有情有義,那些動不動妻四妾的,不過是假斯,假道!”

    笑了一會兒,又忍不住拿鐘家閨女說事。

    當(dāng)初沈母想聘鐘家姑娘為長媳的,誰知鐘夫人卻瞧上了兩廣總督周大人之,現(xiàn)在京城讀書的。門第是好門第,可周家是四世同堂,房共住,家里叔伯兄弟妯娌小姑表親一大摞,繡巧聽了幾遍都沒記住誰是誰。

    鐘家jiejie一直跟她要好,出嫁后沒少回娘家哭訴夫家日難過,每日從早到晚,累得一刻不得歇息,吃不得好吃,睡不得好睡,幾乎快撐不住了。

    繡巧覺得吧,倒不能怪周家不對,人家就是那樣的人家,實則該娶像大嫂和嫂那樣的媳婦;自小訓(xùn)練有素,知道怎樣周旋妥帖,一大幫親戚招呼起來游刃有余,絕無半分露怯的——像她家和鐘家這樣的,半暴發(fā)的,怎能相比。

    記得那年闔家團(tuán)聚過年,又恰逢老大壽,家里擺了日的流水宴,又有唱堂會,邀雜耍,僧尼念經(jīng)祈福,前后有五六十戶人家來拜壽。

    每家是什么來歷,上門的女眷是什么輩分,該怎么稱呼,擺座位時怎么排序,哪幾家素日不和的,不該坐一道,哪幾家是姻親,血親,轉(zhuǎn)折親,該坐一道的,有幾位老夫人聞不得什么香,有幾位夫人吃不得什么,前頭車馬怎么停靠,喂養(yǎng)飼料,招呼小廝車夫,里面婆怎樣迎客,安置丫鬟,貼身物件……

    她那神奇的大嫂,連鬢發(fā)都沒亂一絲,汗都沒沁一點,始終笑得那樣得體親切,輕輕松松就把里里外外安排得周全完美,一邊在門外向十幾個婆分毫不亂地吩咐下去,一邊還能到筵席間給老們布菜,說笑話湊趣,多少老誥命夫人都夸的。

    當(dāng)時,繡巧就看傻了。

    還有嫂,那年辦中秋時還懷著身孕,偏她剛進(jìn)門,啥也不懂,嫂笑著搖頭輕嘆,挺著大肚,輕描淡寫就弄妥當(dāng)了;她只需要提著筷,坐到桌旁開吃就行了。

    別說主了,就是底下人也差了十萬八千里,大嫂和嫂身邊那些個經(jīng)年的mama媳婦,個頂個都是以一當(dāng)十的能手,這都是多少代的世仆累積訓(xùn)練出來的。

    她家倒是不缺銀,可哪里拿得出這些!身邊只有幾個才買兩年的傻丫頭,取其老實敦厚罷了,唯一頂用的乳母,最近又回家養(yǎng)病去了。

    算了,不比了,人比人氣死人。

    何況繡巧本就沒什么爭強(qiáng)好勝的心,如此,反倒和兩個妯娌相處融洽。

    在這種心態(tài)下,繡巧繼續(xù)過她單純快樂的日,每日刺繡,做香囊,做衣裳,該吃吃,該睡睡,把身體養(yǎng)好,掰著指頭一日日數(shù)著賀老夫人進(jìn)京的日。

    大約是放寬了心的緣故,這陣她特別容易長rou,夫婿見她這樣,只有高興的份,眼看身漸漸豐腴起來,又愛吃,又愛睡,這日居然一氣啃了十幾個杏。

    剛好這時香姨娘來送東西,繡巧很熱心地把半盆胖杏塞到她懷里,“姨娘您吃,您吃,這回的杏特別好吃。”

    香姨娘推脫不過,笑著拿起一顆啃了口,當(dāng)即被酸掉了眼淚,驚呼道:“酸成這樣,你怎么吃下去的!”

    繡巧傻傻道:“酸么,我不覺著呀。”多好吃呀。

    香姨娘眼中慢慢透出喜悅的光彩,摸著她的額發(fā),笑道:“傻孩!”又轉(zhuǎn)頭去問小丫鬟,“笨妮,你家奶奶多久沒換洗了?”

    小丫鬟呆呆的,“這個呀,哦,嬤嬤教過我的,我有記的,好像蠻久了,姨娘您等等,我回屋去翻翻簿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