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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 淘上天了, 哪里像個小姑娘喲! 她原本也不追求像個小姑娘。 她作風勇猛, 指揮果敢, 只和男孩一起玩打仗游戲,靠拳頭和腦子碾壓附近所有片區的子弟。頭破血流那是家常便飯,到醫務室縫針也是小意思,經常血糊一臉走進醫務室,護士阿姨都要被嚇哭,她自己一顆眼淚不掉,生怕墮了她趙大帥的威名。 趙亦在青春期毫不叛逆,或許就是因為小時候用光了所有的叛逆。越淘氣越挨打,越挨打越淘氣,最懂得如何給她爸那暴脾氣火上加油……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挨打?好像就是她從二樓摔下去的那一次。 她爸終于不再暴跳如雷,而是沉默坐在她的病床旁邊,鬢邊星星點點的銀霜,似乎瞬間好了好幾歲。他的目光里,第一次出現比憤怒更讓她心慌的東西。 他對她失望透頂。 傷筋動骨一百天,趙亦那條斷腿足足養了三個月。 春去秋來,她終于可以下地蹦跳,卻徹底失去了調皮搗蛋的興致。人人都說趙家那個假小子,神奇,從樓上摔下來一回,倒把人給摔文靜了,放了課立刻回家,寫完作業接著練琴,琴練完了還寫毛筆字——趙參謀長是信奉槍桿子的粗人,家里卻弄得仿佛書香門第,琴棋書畫樣樣俱全,都來自于他那早早過世的妻子。 先前人人都道可惜,趙亦的mama是個大學教授,一等一的氣質美人,紅顏薄命不說,還半點兒沒能遺傳給下一代,生的女兒完全就是只猢猻。等到那只猢猻突然坐下開始讀書,隱藏多年的優良基因終于水落石出地展現在眾人面前——同齡的娃娃們還在煩惱怎么背誦乘法口訣,趙亦已經會使用配對求和來計算等差數列。子弟學校多紈绔,難得升起這樣一顆希望之星,趙亦一時備受青睞,整天被數學老師抓住開小灶,大有將她培養成華羅庚之勢。 就這樣,趙家姑娘從令人聞之色變的混世魔王,變成了令人聞之色變的“別人家的孩子”。 趙亦坐在傳達室門口等吳叔叔來領人,午夜已過,市聲未歇,六朝金粉的古都披上了現代的霓虹,似夢似幻似穿越。一輛炫酷跑車從趙亦眼前拉風而過,車窗降下,樂聲轟鳴而出,伴著幾聲調戲的口哨,趙亦眼皮微抬,看一眼駕駛室里梳油頭的紈绔,心里有點好笑。 但凡紈绔,都是色厲內荏的主,當年她將樓下的二胖揍成他爸媽都認不出的熊樣,那小子愣是沒敢說出是誰下的手,從此俯首稱臣,見面管她叫爺爺。 若不是趙爺她后來棄武從文,有人敢把威風耍到她跟前來? 滄海桑田。 不過趙亦這一番滄桑,確實達到了斗轉星移的成效。遠遠走來一個中年軍官,圍著傳達室兜了兩圈,愣是沒把目光往她身上瞧,趙亦無奈站起來,追上去喊了一聲吳叔叔。 吳海峰回頭,震驚地打量面前的女孩。 趙亦不自然地笑了笑,覺得風吹著小腿有些冷。 她認識周銘誠之后才開始給自己買裙子,買的也都是中性商務款,何嘗穿過這樣女性氣息十足的小白裙。工作之后回家的次數也少,難怪會被“笑問客從何處來”。 “……小泥鰍?” “是我,吳叔叔?!?/br> 趙亦笑,多少有些酸楚。 她上次回家還是去年過年,當時留著及耳短發。后來有一天,周銘誠贊了某個女明星長發好看,她便也把頭發留長,整個大院恐怕都沒見過她留長發是什么模樣。 包括她爸在內。 她爸不開口讓她回家,她便不敢主動回家。 吳海峰和趙亦并肩走,時不時側目,感覺自己可能在做夢:第一眼看到趙亦,還以為見到了過世多年的沈教授。喉嚨發澀,欲言又止,最后開了個玩笑: “小泥鰍,長大啦,小時候黑不溜秋的,現在變成白天鵝啦?!?/br> 趙亦自幼身姿挺拔,穿軍裝是軍人范,穿西裝是精英范,穿線條合襯的中式裙裝,頸項修長弧度優美,似一朵雅致的黃角蘭悄然綻放在暗夜。 真像。 吳海峰快走了幾步,低頭用手背擦了擦眼睛:“長大啦……小泥鰍……這么久沒回來,你爸一定很高興?!?/br> …… 趙亦掏出鑰匙開門,手有些不穩,是所謂的近鄉情怯。 門一開,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鄰居常說他家書畫成堆,聞起來就有一股書卷氣。對于趙亦而言,那是書本、筆墨、紅木家具和樟木箱子混雜的氣息,晦澀,沉雜,伴著黯淡的童年回憶。 是家的氣息。 她中考去了省重點,從初中就開始住校。再往后,離家越來越多,回家越來越少。這樣深靜的夜,站在熟悉的玄關,好像錯開了一扇門,突然穿越回二十年前,她是六歲的野孩子,作天作地想要吸引大人注意。 她曾經問程小雅,為什么她小時候那么叛逆,輔修心理學的程博士摸摸她的頭: “為了引起注意吧,你那時候一定極度缺乏關注?!?/br> 趙亦沒開燈,彎腰打開了鞋柜,左邊倒數第二格,準確摸到了她自己的拖鞋。她家的東西永遠各歸各位,像精密鐘表準確運行,每年夏天過完梅雨季就準時曬梅,包括她mama過世前存放在樟木箱底的那些衣裙。 年復一年。 非常美麗的衣裙,趙亦小時候曾經偷穿過一次,狠狠挨了頓打,從此不敢碰那些漂亮箱子。它們年復一年被拿出來翻曬吹風,整理折疊,卻沒有被穿著的機會,是一群美麗的囚徒,趙亦漸漸不再愛它們。 這時候,她爸應該已經準時睡了,趙參謀長的生活習慣雷打不動。 趙亦這樣想著,放輕手腳往自己房間走。突然,書房門打開,暈黃燈光映出,她爸捧個杯子走出來,看見趙亦,點一點頭: “回來了?!?/br> 趙亦并沒想到她爸居然這么晚還沒睡,她愣在那里,等她爸把她看清,老頭自己也愣在了那里。 雙雙呆若木雞。 “爸?!?/br> 趙亦下意識立正,配上一身婉約的小旗袍,怎么看怎么不倫不類。被她這一聲喊,趙參謀長也回過神:剛才居然有一瞬間看錯,但畫皮畫虎難畫骨,這一把桀驁的硬骨頭,這一張油鹽不進的棺材臉,多看兩眼還是他老趙家的小趙。 “嗯,不早了,去睡吧?!?/br> 趙參謀長下完指令,端著茶杯回了自己房間。言簡意賅,雷厲風行,和過去沒什么兩樣,留給趙亦一個無言的背影。 趙亦在床上翻來覆去。 新換的干凈被褥,太陽曬過的甜軟味道,但她完全睡不著。小時候覺得自己房間太大,床也太大,睡起來非常孤寂,現在明明人長大了,一米五寬幅的床,居然還是覺得空寂。 翻騰半天,悄悄爬起來,摸黑去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