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并不開心。

    林小姐顯然也很美貌，也很容易不開心。

    男一號那邊遲遲沒有動靜，林倩迪淋了一會兒雨，按捺不住又要發(fā)脾氣。導(dǎo)演親自過來，解釋那邊馬具出了一些問題，要不然先補拍之前的一幕，也是同一場戲：家中年邁的義仆為了保護小姐被當胸砍了一刀，臨終前和小姐交代后事。

    來得是個很有經(jīng)驗的特約演員。

    這種有大段臺詞的特約演員，在豎街鎮(zhèn)稱為大特，日工資高達800，算是群眾演員這個群體的頂尖，再往上就是拿固定工資的跟組演員了。這個群體不乏一些演技精湛的老戲骨，今天這位大特也很出色，短短幾分鐘臺詞，說得那是情真意切、老淚縱橫，不由讓趙亦覺得有點可惜——她在開拍前碰巧看過這位老人家的簡歷，從前是演話劇的，擱在他們那個圈里也能稱得上老藝術(shù)家。只是藝術(shù)這東西太過奢侈，自古而今都靠富裕階層提供贊助才能存續(xù)，如今時過境遷，有錢人是越來越?jīng)]興趣于舞臺藝術(shù)了。

    老藝術(shù)家也得出來賣藝，將表演藝術(shù)換成糊口錢。

    情緒飽滿，情感到位，躺在地上挺尸的群演紛紛感到一陣激動，似乎看到了自己夢想實現(xiàn)的那一天——哪怕沒有美貌、身材和后臺，也能在鏡頭前發(fā)光發(fā)熱，可以自豪地說一聲“其實我是一個演員”，和最炙手可熱的女明星一起飚戲。

    好幾具“尸體”冒導(dǎo)演之大不韙悄悄偏過頭，想多看一眼林倩迪，這朵當紅小花尖下巴大眼睛，特別適合哭得梨花帶雨。

    結(jié)果，卻看到導(dǎo)演示意停機，等待旁邊的小助理沖上前，往林倩迪眼睛里滴人工淚液，然后再重新開機。眼藥水撲簌簌滾落，傷心欲絕的小姐握住忠仆的手，說：

    “123，1234，12345，1234567。”

    好幾個第一次當群演的尸體忍不住瞪大了眼。

    老戲骨卻不愧老戲骨，鎮(zhèn)定自若繼續(xù)往下演，臺詞接的嚴絲合縫。只是這一幕怎么看怎么荒謬，陳蘋蘋忍不住：“一節(jié)戲給那么多錢，臺詞居然都背不下來，這女的真夠可以。”

    聲音不大，卻好死不死，被“那女的”全給聽到了。

    大明星再次感到了不開心。

    但她到底是個大明星，不可能和小群演一般見識，兀自憋了一會兒氣，伸手喊停召喚導(dǎo)演。導(dǎo)演再次顛顛跑過來，尸體堆里有人驚嘆，怎么今天導(dǎo)演特別乖順，聽說是個聞名在外的暴脾氣，知情者嘿嘿一笑：“那還用問，帶資入組了唄。”大家頓時一臉了然。

    誰出錢誰大爺，直接決定了所有人盒飯吃5塊錢還是8塊錢的套餐。

    叫來導(dǎo)演，居然是要改戲，覺得場景設(shè)置不夠逼真，要從門口到院里，一路尸橫，鮮血淋漓，才能更好地襯托悲慘氣氛。導(dǎo)演頭一回見到林小姐如此走心，居然還開始思考拍攝效果，雖然覺得沒有太大必要，但還是尊重了主演的意見，召喚旁邊的群演過來幾個，沿路參差躺倒，好在男主踏馬而過時，鏡頭能掃到群演的臉。

    半天沒有人動。

    導(dǎo)演無奈，喊：“每人加10塊。”安靜。“20！”繼續(xù)安靜。林倩迪惱了，直接讓助理抽出一疊鈔票，紅燦燦的晃眼，往地上一丟，“每人200！”這刺激眼球的紅終于煽動了群演，人人爭先恐后，陳蘋蘋都忍不住想上前，被另一個有經(jīng)驗的群演拉住：“那錢不好賺，別去。”

    “怎么不好賺了，不就換個地方躺尸。”

    “馬跑得快，又不受控制，上回隔壁劇組有個類似的場景，踩了個群演，肋骨都斷了，只賠了幾百塊錢，都不夠看病的！”

    陳蘋蘋被嚇住，再看那些搶著去路邊躺尸的，果然一個個肩寬體壯、身手敏捷。趙亦從頭到尾沒動彈，倒不是看不上那兩百塊，如今她也吃了上頓沒下頓，挺想為五斗米折腰的。只是從早上到現(xiàn)在，濕地里躺了幾個小時，午飯遲遲沒吃，久違的胃痛開始侵襲，實在不想動地方。要說她這脆弱的小身板，小時候還練得不錯，這些年做多了伏案工作，越發(fā)像個精密儀器，已經(jīng)無法適應(yīng)風(fēng)餐露宿的野外工種。

    新場景構(gòu)建完畢，導(dǎo)演轉(zhuǎn)頭看林倩迪，一臉請示上級的表情，大明星掃了一眼，面露不滿，一指陳蘋蘋和趙亦：“怎么都是男的，叫那兩個丫鬟也過來，躺大門口，都來當演員了，還不給人露個臉？長得多好看啊，別浪費。”

    陳蘋蘋沒料到原來在這兒等著她，愣著沒動，群頭已經(jīng)上來拉人。她苦著臉想反抗，卻被威脅如果不配合今后不再通知她上新戲，只好扶著趙亦去大門口躺下。青石板冰涼，她們被動作指導(dǎo)擺成橫死的姿勢，化妝師招呼都沒打一聲，兜頭潑上來一盆血，腥氣撲鼻，居然是真的血。

    一般有鏡頭的演員，比如林倩迪用來涂臉或含嘴里的血漿，采用昂貴的進口食用紅色素加蜂蜜調(diào)配。重要演員如果有大面積出血，為節(jié)約成本就用紅墨水加粘稠劑，或者番茄汁加素色。但輪到群演，很多時候為了節(jié)省成本，就弄點雞血、動物血隨便一潑，省事又逼真，最大缺點就是氣味不太好聞。

    趙亦本來就胃里難受，再被血腥味一沖，頓時壓不住惡心，哇地吐了一大口穢物，正好吐到了陳蘋蘋身上。這狼藉的一幕卻讓導(dǎo)演格外滿意：“好！就這樣躺著別動！服裝師，再給她們衣服撕幾道口子，攝像準備開拍，來我們堅持一下，爭取一條過！”

    陳蘋蘋擔(dān)憂地看了一眼趙亦雪白的臉，想開口，到底還是老實躺下了。事到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她家柏哥哥對馬的掌控力了。想到這里她又覺得有些欣慰，不管怎么說，她和哥哥總算出現(xiàn)在同一個鏡頭之中。

    馬蹄聲重重響起，由遠及近，后面跟著攝影機在生銹的滑軌上快速滑動的聲音。只是這馬蹄聽著有些怪異，似乎不止一匹馬，等跑到近前導(dǎo)演才發(fā)現(xiàn)，居然男一號騎的黑馬背后還跟著一匹白馬，馬上之人身著銀鎧，是個眉目清秀的白袍小將。

    導(dǎo)演嘆了口氣。

    這部戲讓他怎么整，除了帶資入組的女一號，還有制作人力捧的男二號，戲劇學(xué)院大一的校草，雖然還沒畢業(yè)，風(fēng)頭已然強過很多出道多年的老人，制作人沒事就突發(fā)奇想，一定要給校草弟弟加戲。

    這場戲他昨晚明明謝絕了，小男孩連馬都不太會騎，去演一個驍勇善戰(zhàn)的副將已經(jīng)很吃力，還要學(xué)柏鈞研樹立敬業(yè)口碑，重要的正面鏡頭不肯使用替身，看這馬騎得，簡直趕上了雜耍演員，不知道還以為他褲襠里進了一個虱子！

    導(dǎo)演只顧腹誹校草的騎術(shù)，卻忘了這位雜耍演員的必經(jīng)之路上，還橫著兩具活生生的尸體。兩匹駿馬一前一后疾馳而來，柏鈞研在門前一勒韁繩，分毫不差地復(fù)制了剛剛那一幕的完美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