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水漬了。

他走到旁邊，接過了季遲手里的毛巾，用力擦了擦對方的頭發(fā)：“你就一直學不會怎么擦頭嗎？”

“這怎么可能，我是正常的成年人。”季遲回應，“就是一個習慣而已。”

然后他轉了個話題：“我們繼續(xù)剛才說的？心理醫(yī)生的工作時間到了。”

“一小時怎么收費？”陳浮笑道。

“一個小時的心理醫(yī)生等于一個小時和你同床共枕怎么？”季遲問。

“收費要求還真不低。”陳浮表示。

“人要要求高一點，才能夠更幸福一點。”季遲一本正經(jīng)說。

“那你至少給我做八個小時的心理醫(yī)生，”陳浮看了一下手機，現(xiàn)在十點半，距離他們睡覺還有一個小時，“今天之后你還欠我七個小時。”

季遲仰著頭。

在陳浮擦拭他頭發(fā)的時候，力道從后邊作用到他身上。他隨著這樣的力道一路后倒，漸漸倒在了對方的腿上。

一個人坐著，一個人躺著。

他們的目光上下相交。

季遲說：“……我查了一下你的過去。”

“嗯。”

“你被方家收養(yǎng)之前為什么住了一段醫(yī)院？”

“因為出了個意外車禍，胳膊和腿骨折了。”陳浮說，“就在醫(yī)院里休養(yǎng)了一段時間。”

“唔……”

季遲沒有什么表示，他看起來在思考著什么。

然后他接受了陳浮的說法：“當時的車禍嚴重嗎？”

“還好吧。”陳浮并不想多談，漫不經(jīng)心地揭過了這個話題。

“后來你上學。”

“嗯。”

“獲得了三個全國競賽第一，兩個全市競賽第一……”

“還有十二個全國競賽第二，八個全國競賽第三，以及數(shù)不清的沒有名次。”

“嗯。”季遲又一聲，“你小學到初一的成績都不怎么樣。”

“對啊。”

“為什么？”季遲問，“小時候你成績很好。三年級之前。”

“換了一個環(huán)境的緣故吧。”陳浮回答。

“嗯。”這一次季遲回答得更快了一些，他甚至沒有太多的思考就接受了陳浮的答案。他雖然調(diào)查過陳浮之前的事情，但那只是很基礎的調(diào)查，是只要多加留心就能夠被人發(fā)現(xiàn)的東西。

至于更深入的那一些。

那好像有一道無形的線，制止著季遲再探索進去。

當這些基礎的調(diào)查資料被尼克拿過來、并且詢問他要不要再深入的時候，季遲明確地拒絕了。

說不出他當時到底是出于什么樣的考量。

但或許……那些更深入的東西，確實應該由當事人自己來告訴他。

“不過初二以后就好了。但是初三中考的時候，你居然沒有考到市里最好的學校？”季遲又問，他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考試的那一天發(fā)燒了。”陳浮簡單回答，“結果距離分數(shù)線差了兩分。”

“真倒霉。”季遲說。

“我也這樣覺得。”陳浮笑道。

“后來上高中——”

“高中一切都好。”陳浮說。

“除了你申請美國學校的時候。”季遲回應，“你本來想去的是沃頓商學院，但是你的申請被拒絕了。說實話，看著你高中的成績，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申請會被拒絕……”

“關于這個……”陳浮說，“后來我想辦法了解了一下。當時沃頓商學院中高層發(fā)生變動，一些申請被遺漏，一些不太完美的申請被放置。”

“那你呢，屬于哪一個？”

“屬于被遺漏的倒霉鬼。”陳浮回答。

“后來就是你美國的事情了。”季遲說。

“沒錯。”陳浮回答。

“初中到高中，高中到大學，如果再算上被人收養(yǎng)結果一開始就倒霉的住了好久的醫(yī)院的話……”季遲咕噥一聲，“好像你每一個人生中重要的選擇都不能太過圓滿。”

“對了，你大學畢業(yè)之后，一開始是打算留在美國的吧？我知道當時已經(jīng)有一個很有名氣的基金行業(yè)內(nèi)的人士對你有興趣了，你也挺活躍的，和好幾個同學搞了一些有趣的東西，其中一個就是今天晚上邀請你去triangle的那一位。現(xiàn)在在對沖基金中挺有名氣，身家上十億了吧。”季遲問。

陳浮沒有回答。

“如果你留在美國會比他更好的。”季遲說，他在自己的身上摸了摸，想要找個什么零食放進嘴巴里嚼一嚼，長久以來的習慣畢竟不是那么好改的。

對方的頭發(fā)已經(jīng)差不多擦干了，陳浮將毛巾放在一旁，拉出床頭柜子，從里頭拿出一枚糖果塞進季遲手中。

這是特別版的水果糖，上面的糖紙是灰姑娘系列。

季遲接到手里看見自己的糖果的外衣是灰姑娘的兩個jiejie。他有點嫌棄，直接將糖果還給了陳浮，繼續(xù)說：

“但你最終回國了。”

他又問：

“你為什么回國？”

一個稍長的安靜。

他們相處的時候好像總是這樣。平常的時候沒有任何問題，可當兩人試圖探究另外一方的內(nèi)心的時候，總會接觸到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沉默。

那就像是，他們打開了一扇門，門里一片黑暗。

他們想要看清楚黑暗里頭的東西，想要點亮這里的燈光，就必須忍受這樣讓人不能愉快呼吸的寂靜。

這樣讓人窒息的沉寂。

然后季遲打破了沉默，他舔了一下嘴唇：“哦……你不用說，反正誰都知道你為什么回國。”

誰都知道。

陳浮也這樣想。

從小到大在最關鍵時刻的選擇上，一直都沒有一個最好的，所以在這一次同樣關鍵的選擇上，壓了最多的東西試圖用最好的狀態(tài)贏得一個美麗的結果……

但他再一次失敗了。

一敗涂地。

就好像是……那些最初最好的想法未必能在最后得到最好的結局；而不那么好的，只會得到更糟糕的結果。

每一個人的內(nèi)心好像都有這么一塊地方。

它沉重，無力，堆滿了那些不讓人喜歡的東西，因此也讓接觸到這里的人跟著變得沉重而無力。

季遲這個時候忽然想起他們上一次分手時候的對話。

“‘在你的記憶里，我是不是特別好，沒有任何人比得上……不是，但我沒有那么好。’”

還有今天晚上的對話：

“‘你只是想要同住在一個屋子下搭伙吃吃飯，解決一點生理和心理的需求的人而已，你不要求對方愛你。’”

季遲長久地凝視著陳浮。在分手那一夜里就升起的模模糊糊的感覺在這個時候終于生根發(fā)芽，破土而出，露出自己真正的面目。他終于想清楚自己內(nèi)心中一直翻騰的到底是什么樣的東西。

你說你不夠完美，你也不再追求什么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