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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歡喜:“封先生!” 不過一年不見,他兩鬢的白發似乎多了許多,也似乎瘦多了,向她慢慢點了點頭,倒還笑了一笑,依舊揀了靠窗的桌子坐下,小鳳給他沏上茶,問:“先生還是吃面嗎?” 他搖了搖頭,問:“你這里有酒么?” 小鳳說:“沒有,先生若是想喝酒,我去隔壁陳生記買一壺,他們家倒是小槽坊的高梁酒。” 他拿了十塊錢給她打酒,她不肯收:“先生還有錢存在我這里呢。”解下圍裙,揩了揩手,打著傘去隔壁酒坊,果然買了一壺酒回來。 他接過酒去,聞了一聞,說:“這個倒真是高梁酒。”問:“有大碗沒有?找兩只來。” 小鳳去找了兩只大碗來,他慢慢斟著酒,她就去廚房里炸了一點花生米,又把自家泡的咸菜盛了一碟子來,擺上桌子,說:“今天下這樣大的雨,早上沒有去買菜,先生將就著下酒吧。” 他指了指凳子,說:“你也坐。” 小鳳不肯,他說:“我一個人喝悶酒沒有意思,你坐下來,陪我說說話。” 她只好答應著坐下來,他問:“你會喝酒么?” 小鳳搖頭,他就將兩只碗都擺在了自己面前,端起來先呷了一口,又嘆了口氣。 小鳳見他落落寡歡,不知該從何勸起,他卻慢慢的又喝了一大口酒,拿起筷子,卻又在半空中停住,問:“小鳳,你有沒有什么事情特別的后悔?” 小鳳想了想,說:“爺爺走了之后,我很后悔,有時候我不聽他老人家的話,沒有好好對待他。” 他點了點頭,說道:“你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小鳳說道:“先生也有孩子吧,一定也很孝順聽話。” 他默然無語,過了片刻,忽然流下眼淚,小鳳一時慌了手腳,驚惶失措,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 過了好久,他才說:“從他懂事開始,犯了錯總不輕饒,不是打就是罵。他跟我也不親近,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考上了外國的一間學校,我不讓他去,那是他生平第一次頂撞我,把我給氣著了。打得那樣狠,他也不吭聲,最后只問我:‘父親,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兒子?’一直到最后,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到底喜歡什么……愿意做什么……我竟然都不知道……” 他含著眼淚看著大雨中的永江,端起酒碗來,忽然一口氣就將酒喝干了,拿過酒壺來,又斟上一碗:“我這一輩子,除了另一個人,就只對不起他……連他出生的時候,我都不在家里,一直到他快半歲了,我才回去,他從小就沒看過我的好臉色,有時候明明不是他的錯,我也算在他頭上,拿他出氣。他其實一直很聽話,哪怕他自己心里不樂意,還是很聽話,按我的意思去參軍。是我害了他,是我對不起他。” 他慢慢的將碗中的酒喝得干了:“他在我面前,笑的時候很少,這二十幾年,我都沒見他笑過幾回……” 小鳳說:“已經過去的事情,您就別想了,凡事都要往前看的啊。” 他凄然搖一搖頭,又喝了一碗酒。 小鳳見他喝得這樣急,怕他喝醉,一直勸他吃菜,他喃喃說道:“我每次看到他,我就想起我們的孩子,我心里難受。我真的難受,我對他不好,是因為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咱們的那個孩子,所以我總不待見他,我心里其實是恨他,我更恨我自己……我這樣對不起你……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過來的……誰也不敢在我面前提你……我就像是真忘了你……但我知道,我總癡心妄想你還活著,哪怕你活著恨我也好。你恨我也好……” 他淚流滿面,伏在桌上,終于酩酊大醉。 小鳳見他醉得如此,于是去里間拿了一件爺爺的夾衫,這件衣服是爺爺最好的衣服,一直沒舍得穿。爺爺去世后,她把這件衣服留下來作念想。簇新的夾衫漿洗得很干凈,她把長衫披在他肩上,看他兩鬢的白發,如同秋霜一般,她想起自己的父親,父親死的時候自己還小,連樣貌都記不清了,若是自己父親還在,應該也是這位封先生的年紀了吧。 她嘆了口氣,把桌上的酒菜碗筷輕輕收拾了去。她在廚下洗了碗出來,看他還伏在桌上沉沉睡著,于是拿了針線小籮,坐在店門口補一件舊衣裳。 等她把兩個補釘縫完,天早已經黑下來。她起身去點上油燈,雖然從隔壁鋪子里牽了有電燈過來,但她舍不得那電錢,所以沒有客人在的時候她總是點油燈。店門雖然掩上了一半,可是風仍舊有些大,吹得那油燈的火苗忽閃忽閃,她連忙把玻璃罩子扣上了。剛點好了燈,忽然外頭有人走進來,她以為是來喝茶的客人,連忙又站起來開電燈。 電燈一開就雪亮雪亮,照見那人一身筆挺的西服,小鳳嚇了一跳,頓時知道這人不是來喝茶的——店里還從來沒有來過這樣時髦的人物呢。 那人打著一把傘,把傘收了,小鳳才看到他烏黑的頭發,從中間分出一條雪白的發線,襯出端正的一張臉。這人不僅穿著西服,腳下更是一雙黑亮的皮鞋。小鳳聽隔壁鋪子里的老板娘說過,這種皮鞋要一百多塊錢一雙。這人竟然對她笑了笑,這樣的人她從來沒有見過,只覺得像電影院門口貼的明星,可是明星也不能笑得這樣好看。他回過頭去,似乎在招呼什么人,只說:“找著先生了。” 他的聲音也好聽,說的是烏池官話。小鳳看著外頭又涌進來好幾個人,都是穿著西服黑皮鞋的。斯斯文文都仿佛是讀書人模樣,可是一進來都不說話,有人去攙扶封先生,有人就說:“我去叫司機。” 小鳳眼花繚亂的看著,他們扶起封先生,那封先生似乎睜了睜眼睛,看著這些人,忽然的問:“敘安呢?”他聲音并不大,可是屋子里安靜,小鳳只覺得那些人似乎都打了一個哆嗦似的,都站定了不動,連攙他的人都定住了,仿佛他一開口就像施了法似的,這些人都不敢再動彈。 終于有人畢恭畢敬答:“何先生在汪主任那里等消息,我們已經出來半日了,只怕連衛戍那里都已經急了。” 那封先生道:“讓他進來——先讓他坐。” 那些人這才知道他是真醉了,于是大著膽子哄著他:“先生,先回去洗個澡,何主任在等您呢。”一邊說一邊攙住,汽車早就停在了門口。那些人攙著他上了車,小鳳這才如夢初醒,追上去問:“你們是封先生的家里人吧?是接他回家嗎?” 那人回頭對她笑笑,說:“我們都是封先生的學生,姑娘你放心吧。” 小鳳只覺得這事處處透著古怪,那封先生明明跟她說過,他不是教書先生。可是她也不敢多問,只擔心這些人是壞人。于是又輕輕喚了聲:“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