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拱動得太慢，雪下得太大，才費力地寫完一個字，前面的字跡又看不清了。那小蛇還未察覺，只顧著埋頭苦寫，魏晴嵐站在它身邊許久，勉強辨認出“為君”這兩個字。

為君……什麼呢？

他站在一旁，怔怔等著下文。那小蛇挪動身軀，正好撞在他腳上，嚇得一個激靈，等轉(zhuǎn)過頭來，發(fā)現(xiàn)是他，一下子歡欣鼓舞，用蛇尾啪啪拍著雪地，等著他看完雪地上的字跡。

等了很久，見魏晴嵐一動不動，小蛇這才有些疑惑地回頭打量，發(fā)現(xiàn)辛苦拱出的痕跡已經(jīng)被大雪徹底抹平，不禁微微晃了一下，眼睛里泛起水霧，只是很快便掩飾過去，重新振作起精神，回到院墻下，從第一個字開始寫。

魏晴嵐等了許久，那字才寫成一半，等小蛇在雪中拱完，滿身碎雪地爬回地面，那魔頭才認出是一個“巍”字。小蛇似乎擔(dān)心他沒有耐心等下去，發(fā)現(xiàn)他沒有走，嘴角微咧，露出兩顆毒牙，似乎是沖他笑了一笑，然後又鉆進雪里，去拱第二個筆畫復(fù)雜的大字。

連魏晴嵐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靜靜等著它寫下去。第二個“巍”字寫完，綠皮小蛇已經(jīng)凍得渾身僵硬，趴在地上修整了一會，想再寫幾句，可一抬起頭，看到頭一個“巍”字被雪花蓋得漸漸模糊，不禁呆住了原處，渾身發(fā)起抖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小蛇才費力爬起來，開始再一次用頭刨起積雪，準備拱深一些，掘?qū)拵追郑米屝囊庠谘┑厣隙嗔舭肟蹋屇侨丝吹健刃蘅樛炅宋∥《郑憽斑h”的時候，只寫到一半，便忍不住探出頭去，憂心忡忡地開始打量，發(fā)現(xiàn)字跡還在，這才放心地長呼一口氣，打算將那第三個字繼續(xù)寫完。

就在這時，小蛇突然感覺到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情，愕然仰起頭來，卻發(fā)現(xiàn)魏晴嵐不知何時從屋里拿了一把傘出來，站在它身旁撐著傘，也替它擋住了風(fēng)雪。

在這一瞬間，小蛇嘶聲叫了一聲，以為那人想起了什麼，可又無法確定。

因為那人這樣簡單地一個動作，它身上似乎多了使不完的力氣，再一次鉆進雪里，魏晴嵐在它身旁蹲了下來，撐著那把傘，讓地上的字跡不至於被大雪掩埋。就這樣一個寫，一個輕聲念。

“巍巍遠山，霧剪……晴嵐……”

“為君一言……”

等小蛇寫完“九天”兩字，激動不已地轉(zhuǎn)身去看魏晴嵐，可等了半天，那魔頭依然沒有再念下去，只是失魂落魄地看著那最後一句。

為君一言，摶轉(zhuǎn)九天……

似乎……有些耳熟，在哪里聽過這句話呢？一旦辨認出這幾個字，便覺得舌尖嘗到了甘美醉人的香甜，恨不得反反復(fù)復(fù)地多看幾遍。仿佛那就是使他最快活的話，是乘云直上，滿襟清風(fēng)，一身月色，仿佛那就是使他最落魄的話，是一無所有，形單影孤，黯然魂傷。

魏晴嵐嘴唇顫抖，嘴里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在哪里見過這個人呢？使他極度的快活和凄涼，在小院中一住那麼多年，靠那人留下的余溫過活。小蛇心驚膽戰(zhàn)地等著，眼睛里的光芒漸漸暗了，以為谷主忘記了這幾句話，正低頭感傷，忽然看見雪地上多了幾滴水痕。

“為君一言，摶轉(zhuǎn)……”

猛一抬頭，正對上那魔頭頭痛欲裂，抓扯著鬢角長發(fā)的樣子。“為君……一言……”

那魔頭嘴里喃喃念著，眼中兩行水跡滑落。“為君……”

小蛇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連呼吸都忘了，眼睛里依稀有淚，拼命昂著頭，把腦袋湊到那人手邊。

有誰冰涼的手指輕輕摸了它幾下，摸它傷痕累累的蛇腹，青紫一片的腦袋。

萬物俱靜間，也不知道是誰落得淚更多，哭得更哽咽。小蛇一個勁地拿頭顱蹭著那人毫無溫度的手心，正情難自抑時，身旁那人忽然顫聲笑了：“說這些話……是打算又來騙我嗎？”

沒等小蛇爭辯，那人已緊緊將它攬入懷中，明明兩人身上都是一身冰涼，不知為何卻覺得風(fēng)雪驟停。“你知道我愛聽這些……”

“就拿來騙我……”

小蛇聽魏晴嵐斷斷續(xù)續(xù)地顫聲笑道，眼淚奪眶而出，毫不抵抗地伏在他懷中。

“既然如此，騙久一些……如何？”

數(shù)百年後，聽銀鎮(zhèn)街巷未改，只是更添繁華。

西街醫(yī)館的常大夫數(shù)年前從鎮(zhèn)外游歷回來，選在此處定居。他面容溫文沈靜，待人有禮，既幫人看診，也替人攥寫書信，收些潤筆錢。和他合住的還有一位神仙似的人物，只聽說姓魏，平日里一言不發(fā)，對上常大夫時，才會偶爾笑上一笑。

一日，東街李麻子拿了一卦臘rou來，說與王寡婦眉目傳情，只是不敢出口，請常大夫代寫一首傳情詩信，把這一腔情意傾訴則個。

常大夫不知想到什麼，朝里屋看了幾眼，俊臉微紅，想了半晌，才慎之又慎地替他提筆寫下一首情詩，一句句念給他聽。

情重已堪佛祖憐，善知心事不知天。

一朝開得求緣口，幾世修成上上簽？

李麻子雖不識字，也覺得其中盡是綿綿情意，不由喜笑顏開，沖常大夫連聲道謝，興高采烈地捧著墨跡未干的詩信跨出門檻，正要送給心上人時，撞見那位魏公子，手中信紙被那人輕輕抽走，認真看了幾遍。

常大夫追了出來，看到那魏姓公子，臉上似乎更紅了幾分，小聲問：“你做什麼……”

還未說完，魏公子已拿著信紙慢慢走到桌邊，提著飽蘸墨汁的兔毫，在詩上改動起來。

常大夫見他擱筆，這才湊過去一看，看他改的是：

情重何須佛祖憐，善知心事勝知天。

癡心莫寄求緣口，一夢即得上上簽。

忍不住“啊”了一聲，臉上薄紅一片，竟是有些動人之處。

兩人視線相接，心意相通，一時舍不得移開眼睛。直到李麻子出口相詢時，常大夫方回過神來，笑著說：“你拿去吧。他改過之後，好多了。”

李麻子連連拱手致謝，歡歡喜喜地捧了書信要出門，走到門邊時，忍不住又回頭問了一句：“常大夫，你這位朋友，可是身有啞疾，怎麼從不見他開口說話？我那里有幾幅祖?zhèn)鞯姆阶樱瑢Ｖ尾徽Z之癥……”

那常大夫偷偷打量了魏姓公子一眼，臉上紅暈未消，拘謹笑道：“不用勞煩了，他并無啞疾。只是與我私下獨處的時候，才肯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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