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魏晴嵐怔然站了許久，才用傳音秘術(shù)道：“你們本來就是同一個人，為什麼硬要區(qū)分，我不明白。”

常洪嘉那樣一番剖心之語，只換回這樣軟綿綿的回應(yīng)，腳下發(fā)顫，幾乎站不住，半晌道：“不明白……也沒事。”

到了這一刻，常洪嘉腦海之間已經(jīng)只剩下離開鶴返谷的念頭。然而就在他拱手求退之前，魏晴嵐怔怔續(xù)道：“什麼妄想，什麼我不記得你，我真的……聽不太明白。洪嘉，我記得你的前世，也記得你的今生。是你忘了我啊。”

常洪嘉瞠目結(jié)舌，從未想過魏晴嵐會這樣作答，頓時怒道：“我忘了谷主？胡說什……”

他正要反唇相譏，不知明白過來什麼，突然噤聲。

江邊相逢，佛珠縛妖，俱是甘之如飴的舊夢；心魔叢生，夢魘深種，俱是故人若即若離的音容；閉口不語，獨居深谷，懷揣離愁別緒，卻又無從傾訴，眼見著星辰歲月似轉(zhuǎn)蓬，還一直心心念念地記得舊事，究竟算誰忘了誰？

魏晴嵐見常洪嘉臉色越發(fā)蒼白，漸無人色，慌忙道：“洪嘉，我絕不是在怪你。孟婆湯下肚，愛恨盡消，神仙也逃不過，能夠重逢，已經(jīng)很好。”說完，還恐不夠，展顏笑道：“比起別人，我們不過是多相識了一遍……”

常洪嘉聽了一陣，又呆了一陣，等反應(yīng)過來，方“啊”了一聲。自己為情顛倒，如癡如狂，那人受的罪，同樣細(xì)數(shù)不過來，只怪天意捉弄，各人有各人的塊壘，哪怕常洪嘉想硬著頭皮退讓，到底意難平。

他扶著桌子，靜靜站了好一會，才感覺渾身忽冷忽熱的癥狀褪去了幾分。魏晴嵐還以為他回心轉(zhuǎn)意了，珍而重之地去握常洪嘉的手：“洪嘉，你先前提到出谷，是想去散散心嗎？這麼多年光顧著修行打坐，也不知道世間變成何種模樣，不如一道……”

常洪嘉猛地一抽手，顫聲道：“不要再說了。”

他從未想過聽魏晴嵐說話，竟是如此煎熬。人渾渾噩噩地往後連退幾步，硬是擠出笑顏：“說了這麼多，還不是因為大師──只要是因為大師，便不能要。別人的東西，我、我……”常洪嘉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了幾句，眼中一陣濕意上涌，想去拭，又怕丟了臉面。

魏晴嵐默默看著他，臉上似乎閃過一絲可稱之為難過的表情，用傳音術(shù)輕聲道：“也無妨……我會一直等。”

常洪嘉聽到這里，眼睛里竟是泛起血絲，不住地拱手，向魏晴嵐乞饒，求他免開尊口：“谷主，不要再說了。我可以為你赴湯蹈火，不能為你去做另外一個人。”

那妖怪又是怔怔地站了許久，才點點頭，柔聲道：“你大概是累了。好好休息，我就在外面，找我的時候，便喚我一聲。”

眼看著魏晴嵐走遠(yuǎn)，常洪嘉猶是兩手顫顫。幾番交涉，那人還不明白，自己在谷中十余年，何曾得過一次青睞，如今又是何種待遇？那麼多一反常態(tài)的溫情、反倒令人更添嫉恨。

常洪嘉想到此處，臉上又是欲哭，又是欲笑，木愣愣地將墻上那副掛軸取了下來，從筆架上取過毛筆，用唾沫潤濕，就著殘墨在“為君一言，傳轉(zhuǎn)九天”後再添了一句“滿紙空言，從此休提”，而後胡亂卷了幾卷，塞到懷里，準(zhǔn)備親手交到魏晴嵐手中。

第三十章

等他打點妥當(dāng)，正要推門而出的時候，忽然聽見窗外有人竊竊私語。一個聲音說：“你猜谷主都說了些什麼？”另一個聲音答：“昨天一整天都坐在這棵樹上，笑得傻兮兮的，能說出什麼有出息的話。”

常洪嘉臉色微變，稍一用力，將門推開一道縫，想看看誰在說話，恰趕上一陣大風(fēng)，卷起花瓣無數(shù)，迷了人眼。等好不容易風(fēng)停了，滿懷都是淡雅宜人的花香。身前辛夷花瓣鋪滿一地，紅粉芳菲，暗香涌動，瘦長的花枝上反而只剩下零星的花骨頭，遠(yuǎn)不如地上燦如流霞。

窗框下，一青一白兩條小蛇卷在花瓣堆上，頭抵著頭，聒噪地說個不停。

常洪嘉欲言又止，想了半天，還是從它們身邊繞了過去。青蝮蛇聽見這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四下打量，看見是常洪嘉，呆道：“常先生？”

常洪嘉臉色鐵青，慢慢點了點頭。不過是偷聽到了幾句閑話，心底好不容易筑起的堅硬外殼，又開始生出裂縫。他伸手往懷里一探，摸到畫軸，長吸了一口氣，正要將那些話拋到腦後，那兩條小蛇卻跟著游了過來。

“常先生，你答應(yīng)了沒有。”“谷主長得一表人才，就算變了原形也是威風(fēng)凜凜……”常洪嘉狼狽不堪地敷衍過去，那尾青蝮蛇嘶嘶著補(bǔ)了一句：“恭喜。”

常洪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苦笑道：“恭喜……什麼？”青蝮蛇在花瓣間埋頭游了許久，此刻昂起頭來，腦門處還不小心頂起了一枚花瓣：“常先生，當(dāng)初是我說的，就算見了面，不是更傷心麼。如今能把這句話收回，真是太好了。”

常洪嘉聽到這里，才猛然記起那場把石墩石桌蓋住的大雪。當(dāng)初是為了什麼，明知傷心還要見面呢？未等回想起答案，人已忍不住駁斥道：“好什麼，又不是因為我！”

青蝮蛇聽得一愣，與那尾白的對看了一眼，怔道：“常先生何出此言？正因為是常先生，才會這般開心啊。”

“谷主終年不肯離谷，為何到了除夕，都要跑到聽銀鎮(zhèn)上，給你送上一枚壓歲的銅錢？”

“那些放在先生門檻外的湯湯水水，先生以為是誰做的？若說全然無情，怕也不是吧。”

常洪嘉大出意料之外，在聽銀鎮(zhèn)過了六個除夕，每次在桌上看到紅封，雖猜到和鶴返谷有關(guān)，卻從沒想過是那人親自走了一遭，大驚之下，連說話也結(jié)巴起來：“那些素粥，不是你們……”

白蝮蛇一翻眼睛，口氣凌人：“沒手沒腳，怎麼做。就算能燒開一鍋水，不小心掉到鍋里怎麼辦。”

眼見常洪嘉呆在原處，白蝮蛇這才慢慢盤成一團(tuán)，聲音幾不可聞：“三千年前，他耗費真元，請一只狐貍算了一卦。卦象說洪嘉和尚死後魂魄不齊，地獄不收，輪回不入。他這才開始修習(xí)閉口禪，原本打算修滿三千零一年，就到迦葉寺去，在和尚圓寂的地方，將心中所愿由口說出，重聚殘魂散魄，一路護(hù)送進(jìn)輪回。沒想到期限未至，故人先到。你到底明不明白，因為是你，他才這般開心啊。就算不喜歡了，也……也多少哄哄他。”

常洪嘉一時急道：“我怎麼可能不喜歡他。”一青一白兩條小蛇聽到“喜歡”二字，不知為何身上都燒得發(fā)紅，互相看了一眼，各自把頭埋進(jìn)花瓣堆里。常洪嘉話說到一半，突然沒了聽的對象，只好又漫無目的地走開，從浮橋到浮屠道，琴聲始終叮咚不斷，然而等接近沙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