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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我給他打這樣內容的電話,心疼之情溢于言表,我那點小煩躁,到了他耳朵里,倒變成天大的委屈。這么點小事,他卻恩威井施,又打電話通過教育司給那所學校的校長施壓,又是簽署捐贈款項若干令校方不得不受。于是,我的評審作業,便從此以文稿形式,定期發給老師查收便可。到任何時候,社會都會保留給上流階層一定的特權,我當年做林家公子,以為自然而然,無需說明的很多事,等到做了簡逸,才明白同樣的問題,若淪到平民百姓頭上,是何等麻煩。不公平隨處可見,差別對待隨處可見,這個社會通過數不清的方式渠道為你銘刻上出身標識,身份標識,社會地位標識。做了底層人,我就越發明白當年夏兆柏為何拼死拼活,要往上爬,又在往上爬的過程中,必不可少要犧牲掉一些多么寶貴的東西。生之維艱,是只有切實體會到生活壓力的人才能明白的切膚之痛。我現在常常回想當年自虐一般地愛著林俊清的往事,每每回想,均覺得不可思議,怎么可能為一段感情糾結痛苦了十幾年?按照我現在的看法,就該直接將那個林世東拋到簡媽的生活里,讓他嘗嘗領綜援,起早貪黑打三份工,挨了八年才申請到公屋,時刻提心吊膽孩子的病情加重,好幾年了根本沒敢為自己買件新衣服的困窘。那樣,他就沒那個閑心去管林俊清愛吃什么不愛吃什么;愛干什么不愛干什么。我何其有幸,即便落入這樣的貧困家庭,卻仍然有位偉大的母親,替我遮風擋雨,不讓我承擔那分毫的滄桑。她為了帶大孩子,吃了不計其數的苦,好不容易,才在夏兆柏的關照下,做了大超市的這份工作,好不容易,她的化妝臺上,才開始出現口紅眉筆。就沖這一點,在我能為簡媽提供更好的生活保障之前,我無法跟夏兆柏翻臉人窮志短。它的另一層意思,是因為匱乏,所以你不能不珍惜所有的分毫。實際上,我也越來越沒法與夏兆柏翻臉,甚至,我們之間產生了一種奇怪的理解。我住在廉價公屋,有時候會禁不住想,夏兆柏當初是否也吃過這樣的苦。他比我更加不幸,因為他孑然一身,沒有一個全能的媽在前面給他擋著,一個人沒有退路地往前沖,那個孤獨是成倍的,那恐懼也是成倍的,因此他也不得不成倍的狠絕果敢。當年我曾有幸目睹過,他落單為黑道人士追殺的過程。就像拍電影一樣,十幾二十個手持鐵棍西瓜刀的人一擁而上,夏兆柏單手持鐵管,與他們拼命,那付神情,我閉上眼也能清晰勾勒出來:那是因為血液而興奮,猶如巡夜捕獵的野獸般瘋狂而狠厲的神情。我恰巧驅車經過,呆愣了五分鐘,終于在這場華麗的武打秀快演變成孤膽英雄終結篇時,發狠沖過去,將車停在他面前,顫抖著身子命他上車。那個時候,我們剛剛成為朋友。我閉上眼,噴出一口煙,仔細回味駱駝煙草在鼻腔中噴薄而出的辣辣快感,這又是一個晴天,窗外綠色喬木,不知不覺間,已經更蒼翠。今天是周末,按照慣例,我又被夏兆柏接來這里溫習功課,他倒也秉承風度,在我進書房其間,決不打擾只每過兩個小時進來送吃送喝,送這送那。我比較奇怪的是,夏兆柏每次都會帶迸來我比較想要的東西,比如解乏的參茶,比如七婆做的杏仁酪,比如我鐘愛的法式甜點,或者比如,我需要的拖鞋,似乎隨著我不再仇視他,他也開始有所理解我,理解我需要通過一場考試來謀求今后的生活,理解我等待與之劃清界限,卻又不能與他撕破臉的兩難。離他下一次進來還有半小時,我又吸了一口煙靜靜將自己籠罩在煙霧當中。如果往事都能像抽煙一樣,吸進來,噴出去,只在腸胃纏繞一周那該有多好。我正想得出神,忽然間一只手自背后伸出來,一下奪走我指頭間的煙我嚇了一跳,一回頭,卻看到夏兆柏板了臉孔說:“抽什么煙?我怕你肺部受不了從不敢在你面前抽,你倒好,自己反而抽上!”我有些怏怏,坐直了身子,也不想爭辯,便垂下頭去,假裝看案上一本插圖本。夏兆柏掐滅了煙,打開窗戶,折了回來,站我旁邊看了一會,忽然問:“你考試會考這些嗎?”我翻了白眼,這家伙放著上億生意不去打理,在這里充管家公算怎么回事?我瞪著他,脫口而出:“你怎么知道不會考?”“但丁的,這該是你入了文學系才學的東西,”他微笑了起來,說:“怎么,覺得我這大老粗居然知道但丁,心里震驚了?”我確實有點詫異,但遠沒到震驚的地步。我搖頭說:“怎么會,夏總裁博古通今,自有一套本事。我只是在想應試教育害死人了,按照我的觀點,小孩子就該想看什么看什么,不該分會不會考才看。”他靠近我,手指掠過那插圖上猙獰地獄圖景,淡淡地說:“我小時候,家里有一套中文版的。圖是看熟了,但里面到底講什么,我始終沒弄清。”“講惡有惡報的故事,地獄分成多少層,什么罪人進第幾層。”我不太喜歡他靠這么近,朝一邊側開了些。“那么,我若是死了,該在哪里?”他不動聲色地靠了上來,雙手搭在我肩膀上。“我不知道。”我站了起來,順勢掙開他的雙手,淡淡地說:“他人即地獄,也許,你已經在里面了。”“對著你不是,”他笑著看我,目光柔和深邃。我裝聽不見,低頭看表,說:“好像時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不急。”夏兆柏微笑說:“在這里吃中飯,下午,你陪我去一個地方。”“不好意思,我要回家做功課……”“呵呵,一天不做沒什么”夏兆柏意味不明地看著我說:“今天,我們去拍賣行,那里最近出現了一件林家以前的東西。”“什么東西?”我心中一緊,裝作好奇地偏頭問。果然,這副樣子最能令夏兆柏心軟,他立即微笑著過來,揉揉我的頭發,滿臉寵溺地說:“是林家傳媳不傳子的翡翠,你如果喜歡,我就拍回來給你。”第40章“是林家傳媳不傳子的翡翠,你如果喜歡,我就拍回來給你。”夏兆柏說出句話的時候,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不得而知,但他的眼中,卻透著說不出的溫柔、隱約的期待、不知原因的執著,還有目標明確的堅定。這些糅雜在一起,令我瞬間有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仿佛在這一刻,他借著句話,在說著另外一些什么。這另外一些什么,不僅是我想知道的,卻也是他亟待我去明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