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xì)看的話他眼睛有些無神，只不過仍睜著，一動不動的時(shí)候，瞧不出來困極的模樣。

顧寒剛想叫祁越閉眼休息一會兒，祁越?jīng)]預(yù)兆地腦袋一砸，直直地往前磕了下去。顧寒一驚，伸手?jǐn)r了，祁越順勢扒在了他胳膊上。顧寒叫祁越靠在他胳膊上，去看祁越的臉色，卻見安靜十分，又聞呼吸綿長。原是睡著了。

他有些想笑，但最終也沒笑。

十一、

日出前是一日里最冷的時(shí)候，手里劍鞘也是冰涼的，帶著疏離。太陽還沒出來，顧寒握著劍，站在那間客棧的門口，看東方天邊泛起紅紅紫紫的霞光。他身上的白衣看著也愈發(fā)涼，像薄霜的質(zhì)感。

這天水鎮(zhèn)前一夜剛安生下來，像得著什么訊息，街上此刻已稀稀落落地來了一兩個人，都急慌慌地找自己的房子，到了門前又拍一拍自己的胸脯，劫后余生似的舒一口氣。

“這位公子，這里可平安了嗎？”一個頭上包著藍(lán)花布的婦人手里牽著個不過五六歲的小孩，肩上還挎著個包袱皮兒，風(fēng)塵仆仆的，“之前走得急，后頭聽說安生了，就又回來了。”

“嗯，都平息了，”顧寒看著那小孩子黑溜溜的眼睛，點(diǎn)頭。

“那就好，那就好，”婦人連連點(diǎn)頭，瞧著顧寒那一塵不染的衣裳，又感嘆幾句，“還得靠你們這些有本事的人哪，多虧了你們。”

“走了，阿毛，”婦人拽著小孩的胳膊，與顧寒笑了笑，又彎腰一把抱起那小孩，朝著東邊去了。

外頭漸漸亮起來，屋子里倒顯得黑。顧寒往客棧的大堂里看了眼，以寧惜骨為首，萬山峰的一干人仍睡得不省人事。

他回過頭來，街上那婦人抱著小孩的身影已經(jīng)離他很遠(yuǎn)了。

顧寒關(guān)于爹娘的概念十分陌生，方才他看見那小孩的時(shí)候，那些關(guān)于親情的東西卻莫名其妙的涌了上來。但他除了想一想以前的回憶，心里也掀動不了什么波瀾。

心智未開的緣故，孩童小時(shí)候大多記不了太多事，仿佛到某一個年紀(jì)上，才能開始記事。顧寒開始記事的時(shí)候，他父親母親沒在他身邊。他對于他爹娘的記憶十分稀薄，稀薄到只剩下有關(guān)他娘親的一星半點(diǎn)。關(guān)于他父親的記憶，怎么搜尋都沒有。

便也是顧寒五六歲剛開始記事的時(shí)候，他母親牽著他的手，送他去了一處深山上的道觀。那道觀冷清蕭索得很，只一個斜吊稍眼的道姑，面皮刻薄，道袍松松垮垮，瘦得一陣風(fēng)能吹走。他母親把他送去，蹲下來對他說，往后就在此處跟著這仙姑修煉。說罷轉(zhuǎn)身便走。

尚年幼的顧寒自然又跟了上去。但他母親只說，你生來便是要入了此道的，尋常人家養(yǎng)不住你，這都是命。后頭顧寒如何哭鬧叫喊，他母親都沒回頭。

那仙姑在一旁冷眼站著，只瞧著顧寒哭得險(xiǎn)些岔氣，一言不發(fā)。

到后來，那道姑把他帶回道觀去，也不怎么搭理他，把他扔在屋子里，吃飯的時(shí)候給他一些飯。顧寒還小，免不了會想父母，有時(shí)哭著叫那道姑瞧見了，也不去哄慰他，只跟他說，若是再哭，就沒有飯吃。

沒聽見人家怎么說，都是命，哭哭啼啼做這下賤樣子給誰瞧，道姑說著，就出門去，把門鎖上，一鎖就是一天。她好像深知怎么收拾不聽話小孩子的方法，任憑顧寒怎么拍門都不開。餓著肚子關(guān)一天，慢慢的，就長了記性，知道哭也沒什么用，也老實(shí)了。

道姑脾氣不好，教顧寒的時(shí)候更沒有耐心。不管顧寒怎么天資聰明，看上去怎么適合這條道，也總有說一遍記不住的時(shí)候。道姑常常拿荊條抽的他手心握都握不住，暴躁狠了就罰他跪著不許吃飯，一跪就是一夜。

顧寒這么過了一兩年，明明還懵懂的年紀(jì)，已經(jīng)成了一副冷性子。他沉默寡言，從不與那道姑爭辯，挨打時(shí)候也沒掉過眼淚，連一聲痛叫都不出聲，眼睛里沉寂地倒真像個斬?cái)嗉t塵的仙人。

誰叫你娘把你扔了呢，要沒有我給你一口飯吃，你早就投胎去了。顧寒長了兩歲，道姑脾氣也跟著長了似的，手里細(xì)細(xì)長長的荊條開始抽在他腿上，后來便是劈頭蓋臉。

顧寒試過逃跑，但那道姑陰魂不散似的，或者就像個什么妖怪，深山老林都幫著她。顧寒沒跑成功過幾次，僅有跑出道觀門的一次也沒走出多遠(yuǎn)。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那道姑罵著，把他關(guān)回屋子里，好幾天沒給他吃飯。

顧寒八歲那個年頭，他母親來了一次。那時(shí)候顧寒被關(guān)在了屋子里，他聽見外頭有人聲，漠然地閉著眼睛打坐，卻并不知道那是自己的母親。后來道姑打開門上的鎖，帶著得意的表情。哪有后悔藥吃，扔了的東西，絕沒有再撿回來彌補(bǔ)的機(jī)會，道姑說著，又像是警告他，你就死了心，安安生生在這呆一輩子。

不過八歲的顧寒看著她，一點(diǎn)反應(yīng)都沒有。他這時(shí)候腦中閃過母親這個稱呼，也陌生得連那女人的臉都記不起來了。任憑那道姑怎么樣威脅恐嚇?biāo)蛔灶欁蚤]眼打坐，入定一般。

你是不是盤算著長大了好逃跑，我告訴你，趁早絕了這念頭，再敢出道觀門把你腿打斷。道姑惡狠狠地說。

顧寒反倒覺得那道姑可憐，睜眼看一看她，又合上眼皮，自是緘默。

他也沒在那道觀呆一輩子。到他十歲那年，道姑突然在某一日換了樣貌。她蹲在道觀中的水井邊，一遍遍地用清水洗自己的臉，把鬢邊的頭發(fā)沾得濕潤。她臉上帶著笑容，竟是明亮甜美的，像道觀墻邊長出的粉色野花。

真的就像換了個人，眼前的道姑細(xì)眉彎彎，眼睛靈動，甚至那干黃的皮膚都變得白皙，她甚至是美的。不過那個年紀(jì)的顧寒對于女人的美并沒有意識，他只能覺得她比以前好看了而已。

我可不想再叫你拖累了，道姑笑盈盈地對顧寒道，往后你也總算見不著我了。她換下那身灰破的道袍，穿上一身雪白的衣裳，腰間系著青色的腰帶，看上去清清白白，那么純粹。

她從沒那般溫和地，拉著顧寒的手。但顧寒怎么都不習(xí)慣，那道姑剛握住他的手，他便把手抽了回來。道姑噗嗤一聲笑了，沒說什么，只帶著他出了道觀門。臨走一把火把那道觀燒了個干凈。

沒用的，就不用要了，道姑與他站在那熊熊大火前，笑著道。

那道姑把顧寒送到了萬山峰，站到寧惜骨身邊時(shí)，顧寒聽見道姑喊了聲師兄，接著她頭也不回地下了山。之后便再也沒見過她的蹤影。

如今十七歲的顧寒想過一遍頭幾年的事，還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他收回目光時(shí)，東邊的日頭剛冒出小半個頭，一縷金色的陽光射到門框上，照亮些飛舞的細(xì)小灰塵。

“站了半宿？”身后帶著鼻音的聲音。

顧寒回身微微低頭：“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