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身都在發(fā)抖，眼睛通紅，整個人如同脹起的獸皮，窮兇極惡，又一吹就倒。因為他的心，是空的。

死亡面前，秦覃試過翻撿背囊，地位可以丟掉，金錢可以丟掉，學(xué)識也可以丟掉，如果背囊的地兒還是不夠，其實統(tǒng)統(tǒng)都可以丟掉，騰出位子來，悄悄收一個陳家樺進去就夠了。

可現(xiàn)在有人和他說，陳家樺丟了。

D國好大，世界好大，他的背囊空空的。本該在里面的小狐貍呢，會不會在某個角落里等他，又會不會在某片瓦礫下，慢慢地，慢慢地變冷，冷到他怎么搓也不會變熱，嘴角怎么抬也不會再笑了，只有死寂，在控訴：你怎么可以丟下我。

是呀，怎么可以丟下他。

沈知衡懂了，深吸一口氣，走到副駕駛車門前：“行，你要去是吧，我跟你一起去。”秦覃卻“滴滴”按兩下鎖住車門，把他擋在車外：“知衡，你留在這我才放心。”

暴怒之下，一腳踹在車門上，沈知衡譏笑道：“呵呵，飛機只有一程油了，你是想抱著他一起死嗎！”沉默，代表了秦覃的選擇。

裂了的眼鏡片，依然架在沈知衡鼻梁上。婦女懷里的嬰兒，依然在啼哭。秦覃依然會為受苦受難的70億人而悲憫，如同心懷我佛的僧人，但卻只會為一個人，變成怪物，無論咆哮著狂奔，抑或低泣著爬行，都要去到某人身邊，碰碰他的尾指。

一個人明哲保身，還是兩個人相擁死去，哪個更合算，哪個更值得，秦覃知道，而沈知衡不想知道。

垂下頭，沈知衡的額發(fā)，遮擋住破爛的眼鏡，仿佛最后一塊遮羞布：“秦覃……我求你……別去……”

桀驁的豹子把它所有的利爪，一顆一顆血淋淋地拔掉，捧在手心上，去求一個人，不是求他眷顧，不是求他鐘愛，只是求他能好好活著。

然而，桑塔納依然啟動了，碾過沈知衡的高傲與卑賤。廢敗的建筑，一霎間變成了森林，桑塔納就像一只兔子，在奔向森林深處，不是去赴死，而是去尋寶，只留下一句：“拜托你了，知衡。”

天空由淺藍(lán)漸變成純白，一排不知名的鳥兒飛過，令無數(shù)的人艷羨且開始埋怨：人類祖先為什么沒有選擇進化出翅膀。但對于沈知衡而言，更想怨的，大抵是：為什么要進化出智慧，使他可以無比清楚——誰才是真正被丟下的。

涼風(fēng)再次將發(fā)尾吹至纏綿，沈知衡摘下眼鏡，隨手扔在殘垣里，一眼掃過所有人，傲睨道：“兩分鐘之內(nèi)，不在飛機上的，就永遠(yuǎn)留下來吧。”挺直了脊梁的豹子，好像也把某塊長久腐臭仍然舍不得扔掉的rou，永遠(yuǎn)留下了。

民用飛機飛得偏低，可以俯瞰D國市區(qū)的一角一景。

一群十來個黑人小孩，站在水泥鋼筋堆作的垃圾山上，抬頭看著天空，不知道在看什么。

攝像師手抖了，杜導(dǎo)便自己扛起機器，拍下這一幕。他很慶幸，之前壯起膽子和沈知衡要求：“請留給我膠卷和一臺攝像機。”因為，這將會是最無限接近死亡的鏡頭。而這部電影，注定是個傳奇。

40.

好在“豆腐渣”，撞松門縫后，陳家樺卸下凳腿，硬生生把門撬開了。他逃出來后不久，板房便“轟”一聲塌成了攤煎餅。

肩肘部受了傷，劇組又一片狼藉。陳家樺刨出雙肩包來，再撿幾瓶水和面包，便離開了。

他沒空閑推敲，程躍做什么要害自己性命，當(dāng)下頂要緊的是：如何去市區(qū)找回小土狗。

尋狗途中，一頭蠢羊反而莫名賴上他：“你也是中國人嗎！”

男孩扎了條朝天小蔥辮，頭發(fā)棕黃微卷，臉龐水嫩，凈是掐不掉的膠原蛋白。

約摸才一米七出頭，男孩穿的破洞褲上，扎了好幾根鉚釘，很朋克，很狂野，肩上卻馱了只懶羊羊背包，和大佬倌唱hip-hop比，不遑多讓。

“你好呀，我叫秋達(dá)。你可以喊我達(dá)達(dá)，或者秋達(dá)達(dá)。”嘰嘰喳喳一籮筐話，陳家樺也不大理會。秋達(dá)便自個掏出身份證，給自個發(fā)金水：“我真的不是壞人。”

掃兩眼出生日期，陳家樺頓時好為長輩：“剛滿十八，你就一個人來非洲？”秋達(dá)的小蔥辮，驕傲地扭動一圈。“沒在夸你。”聞言，又左擺右擺，癟菜了。

摸摸口袋，沒有煙，陳家樺有些煩悶。

他看過許多劇本，里頭的妓女也好，殺人犯也罷，總會有一兩個溫情鏡頭。不是資助山區(qū)失學(xué)兒童，就是殺人路上，順手給流浪貓，捎塊香腸。

劇本里的壞人，不完全是壞的，可生活里的壞人，可以完全不是好的。而如果可以，陳家樺希望劇本是真的。下九流的賤命，也會讀過幾本圣賢書，或許，還信上那么一兩句。

嘆一口氣，陳家樺認(rèn)命了，把這帶羊奶味的崽給揣上。

陳家樺：“秋達(dá)。”

“達(dá)。”

陳家樺：“秋達(dá)。”

“達(dá)。”

陳家樺：“……秋達(dá)達(dá)”

“哎～”

搓搓小屁羊的頭，陳家樺道：“我們現(xiàn)在需要租一輛車。把你的手表、黑卡和錢，全收好了。錢包里，留一萬西非法郎就夠了，明白嗎？”

秋達(dá)乖乖聽話。一頭肥羊招搖過市，竟沒被薅了毛，烤全的，也當(dāng)真是神明在上。

當(dāng)?shù)厝送霞規(guī)Э谔拥模季茌d這倆外族面孔。余震不絕，秦覃也可能會走，無法，陳家樺最終找到幾個地痞，詢問：能否用皮卡載他們到市區(qū)。

詞是詞句是句地，陳家樺和地痞頭兒，用英文打商量。事實上，他高中也沒念完整。當(dāng)時，他學(xué)英語，學(xué)得最為賣力。因為小縣城里，他唯一認(rèn)識的大學(xué)生，是個家里蹲，接翻譯活的。一個月頭也有千把塊口糧。陳家樺不敢想自己能大學(xué)畢業(yè)，只是覺得，英語學(xué)好了，將來能有個活計。

他說到底是只井底蛙，有朝一日去到大海，不習(xí)慣海水的咸，害怕奇形怪狀的魚，也只會始終面無表情，這樣，才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他本不屬于這兒。

陳家樺一邊議價，秋達(dá)便一邊在旁，像舂米一樣，點頭點頭再點頭，愣是要給自家老大撐場面。他渾然不知，一名黑人小孩正隱匿靠近自己，不經(jīng)意地一撞，又一扯。

一卷面值五千的紙鈔，便翻了幾個筋斗，從懶羊羊背包里，滾下來了。

領(lǐng)頭的地痞一瞇眼，嘟噥了句當(dāng)?shù)卦挕Ｅ赃呅捃嚨模瑩焖廊素數(shù)模直鄣模纪Ｏ聛砹恕?/br>
一只手箍住秋達(dá)的手腕，一只手朝皮卡伸出三根手指，陳家樺假裝是在告訴秋達(dá)砍價的結(jié)果，實則用中文說：“我喊三，立刻跑，懂嗎。”

有時候，不害命，只是因為可謀的財，還不夠多。

41.

“可以，說好這個數(shù)。載我們到市區(qū)。”

朝地痞頭兒說完這句話，陳家樺一邊將手伸進懶羊羊背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