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個臟兮兮的血人，他照舊面不改色，話音溫和。

    舒沅被他提醒，這才反應(yīng)過來，猛地抬頭。

    眼神落在面前那幾身尚未拆牌的外衫上，她登時一愣，下意識看向自己身上斑斑血跡。

    半晌，才勉強(qiáng)笑笑，啞著聲音回應(yīng)了句：“……給你添麻煩了，鐘生。”

    說話間，沾滿血污的手悄然在腿側(cè)擦拭。

    直到已不再一手一個血印，她接過衣服，又輕聲道謝。

    “沒事，是我應(yīng)該做的?！?/br>
    鐘邵奇搖搖頭，“說起來，還要謝謝你以前的幫忙。當(dāng)時你還在蔣家，幾次在時裝周上，幫我太太解圍，她都跟我說過。”

    “……啊？”

    “用我太太的原話說，她一直很遺憾，她嫁給我的時候，已經(jīng)沒辦法跟你做妯娌……她實在很喜歡你。但無論怎樣，還是希望我盡可能多幫忙，也算代表她，向你正式道個謝。”

    這也是為什么，他愿意立刻放下手頭工作，和蔣成一同造訪早已結(jié)惡的霍氏——當(dāng)然，導(dǎo)致現(xiàn)在的后果，確實也是最壞的發(fā)展了。

    鐘邵奇暗嘆一聲。

    面對著眼前臉色蒼白的女人，卻到底沒將事事點破，只把類似的說法，又用在勸她吃飯，勸她回復(fù)一條兩條朋友信息、別讓人擔(dān)心之類的瑣事上，一一奏效。

    井井有條的安排到最后，舒沅緊繃的神經(jīng)，似乎也終于逐漸冷靜下來。

    努力打起精神，回復(fù)蔣母之余，也給得知消息不斷打來電話的林柿回去一條不要擔(dān)心的短信。

    半晌，才收起手機(jī)，又重新看向搶救室的方向。

    燈依舊亮著。

    已經(jīng)過去兩個半鐘頭，里頭還沒有任何消息，也不見通知，愈發(fā)燒得人心慌。

    她不敢再細(xì)想，滿臉疲態(tài)地靠向椅背，單手遮住雙眼。

    半晌，悶聲悶氣地，卻又開口：“其實，他今天過來，是不是專程……為了我的事？”

    回應(yīng)她的是沉默。

    鐘邵奇顯然不想直面回答，思忖再三，只說：“這個問題，等他醒過來，再親口告訴你吧?！?/br>
    “但是——”

    “畢竟，你要明白，到現(xiàn)在再來追究什么因果論，都只是自尋煩惱而已了，舒小姐?！?/br>
    鐘邵奇不等她說完，便先一步伸手，輕而又輕，拍拍她肩膀。

    “而且，就算這么算起來，最大的責(zé)任也應(yīng)該在我，沒有考慮到這類不安全的情況。總之，多余的事就不要想了，你只要知道，同樣的事，如果發(fā)生在我和我太太身上，我也絕對不希望她因為這些事責(zé)怪自己——”

    一個“己”字，話音剛落。

    走廊盡頭，一陣急匆匆腳步聲忽而由遠(yuǎn)及近。

    “沅沅！”

    舒沅循聲望去。

    正看見面容如舊優(yōu)雅明麗的蔣母小跑而來，兩眼紅紅，一看見她，便想也不想撲進(jìn)她懷里。

    “沅沅，mama來遲了，你嚇到了吧？”

    鐘秀抽了抽鼻子，嗚嗚咽咽：“……還好邵奇在，不然連個照顧你的人都沒有，我和你們爸爸都怕死了，生怕你和阿成出什么事?！?/br>
    說是這么說，但蔣父這次，卻難得沒有跟著自家老婆一起來。

    舒沅不用想也知道，他八成是被自己兒子任性舉動導(dǎo)致的后果氣到不行，干脆以此“示/威”，遂也跟著心虛起來，不敢答話，只輕輕拍著蔣母肩膀。

    好在不比往常，鐘秀這次，也不過就放任自己小哭了一會兒。

    想著侄兒還在，擦擦眼淚便直起身，兩人簡單交談了幾句，問清楚當(dāng)時情況，她隨即擺擺手，讓鐘邵奇早點回家去。

    “不要讓小昭等你等到太晚，這里有大姑姑，只是媒體那邊的事，就勞煩你多費心了，邵奇，”她苦笑，“老本家的事，以后還是要你多看顧，你表弟這次……總之，以后你要多注意安全，不要多想，大姑姑不會怪你?！?/br>
    雖然，她看著一向只是恣意揮灑人生，不管不顧的小公主。

    但曾幾何時，直至如今，她從不曾失卻昔日鐘家貴女的教養(yǎng)，知進(jìn)退，懂分寸，從不讓人里外為難，遂也只強(qiáng)擠出個微笑，目送鐘邵奇頷首過后，轉(zhuǎn)身離去。

    留下曾經(jīng)的婆媳，如今的鐘秀和舒沅，緊緊握住手，一同坐在長椅一側(cè)。

    鐘秀抬眼看向搶救室的指示燈。

    不過眨眨眼，淚水便爭先恐后，從似乎永遠(yuǎn)不曾從少女變作母親的她眼里不住滾落。

    一顆又一顆。

    舒沅有些手足無措，想要道歉，但還沒開口，對面卻先問她。

    “沅沅，這三年，你有真的找到，讓自己開心起來的辦法嗎？”

    “……”

    “mama希望你找到了。”

    鐘秀擦了擦眼淚，話音落低：“因為那時候的你看起來真的很矛盾，也很痛苦，但現(xiàn)在的你——我之前買了你的書，聽了你的英語訪談，看得出來，你現(xiàn)在自信很多，也終于有了自己的生活，mama為你開心?！?/br>
    “……”

    不知為何，舒沅只是聽到這，便一下鼻酸不已。

    恍惚還是三年前的病床邊。

    蔣母也是這樣，聽著她平靜的訴說，平靜的懇求，聽完了，同樣的擦擦眼淚，同樣的問她——

    【做這樣的選擇，是你想清楚之后的決定嗎？】

    【你要確定自己不會后悔，是用理性而不是感性做的決定。如果是，如果你覺得只有這樣，你才能快樂，你認(rèn)定還清楚了蔣成和你之間的“債”之后，自由和獨立比什么都重要——那mama會幫你的，你不要害怕，mama就是你的mama，怎么會有不幫女兒的mama呢？】

    即便她分明是永遠(yuǎn)昂著頭生活的白天鵝。

    也許有時不知人間疾苦，有時抱著愚蠢的理想主義，但是，她有著被保護(hù)得最好也最誠實溫柔的心腸，多年來一直如此。

    昔年此日，舒沅一樣的點點頭，又搖搖頭。

    沉默許久又許久，再開口，也只能不斷重復(fù)著：“……對不起，mama。”

    “我沒有想過事情會發(fā)展成這樣，沒有想過蔣成會受這樣的傷，是我太自私了吧？如果、是不是我做得真的不夠好？”

    她滿眼迷茫。

    兩手緊扣，話音越來越低：“mama，我不想蔣成這樣，真的不想……”

    “如果蔣成會好起來，我寧愿——”

    “別說了?！?/br>
    鐘秀卻突然拍拍她手背。

    女人紅著眼圈，嘆了口氣，依舊沖她搖頭，“不怪你。我不怪你，蔣成也不會怪你，你不用為了今天發(fā)生的事，去后悔三年前你做的決定，這樣的話，當(dāng)年那么多的掙扎和糾結(jié)，不就像笑話一樣了嗎？”

    舒沅一愣。

    而鐘秀只是轉(zhuǎn)身，驀地輕輕抱住她，像母親一樣，輕拍她單薄背脊。

    “我明白你的想法。但是，永遠(yuǎn)不要后悔自己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