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撈著甕沿兒的手卻沒有動。

哮天勾唇一笑,伸手覆在楊戩的手上,帶著他將甕撈出來,“打滿了。”

風兒襲過。

襲過楊戩的耳尖，也襲過楊戩的心尖。

楊戩想躲開,卻慌亂之下重心不穩(wěn)，一頭栽進了水里。

哮天犬本就一手覆在他手上,再俯身一拉，人沒拉起來，自己倒是跟著一起栽了進去。

甕傾倒,一半浸在山澗里,一半露在水面上，好不容易汲滿的水灑出了大半。

楊戩仰面倒在水中，山澗水不深，還不及將人淹沒。只是石底凹凸,脊背有些疼。

當然,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人雙臂撐在他的耳邊。

四目相對。

流水淙淙、樹葉颯颯、鳥鳴啾啾。

楊戩莫名有些心慌,不敢再正視哮天的眼睛，正欲移開目光，那人卻壓了下來。

唇上傳來微癢的觸感,不待楊戩作出任何反應，那感覺便已經(jīng)消散。

徒留他仰躺在水中發(fā)愣。

“手。”

楊戩瞧著站在水邊俯身向自己伸出一只手的少年，覺得他臉上的笑比太陽還要燦爛奪目,叫他想要移開視線，卻又舍不得移開視線。

他看看那只伸向自己的手，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兩個人用力握住彼此的時候，楊戩想，如果能就這樣一直拉著他的手不放開，就好了。

說起來，曾經(jīng)相伴行走了那許多年，為什么卻沒有牽過彼此的手呢？

最初因為哮天是只狗。

之后，是因為他看不開。

哮天想要拉小楊戩的手，可是小楊戩不給。

他恨哮天。

哪怕他知道自己恨得毫無道理。

可是他沒有勇氣恨自己。

如果不把哮天犬當做是那個屠了自己滿門的不共戴天的仇人，楊戩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活下去。

可笑他卻與仇人朝夕相伴了許多年。

因他貪戀這只妖犬身上的溫度。

因他貪戀這只妖犬給予的保護。

因他不知道如果自己離開了哮天，要怎么活下去。

為什么他們分明靠得這么近，卻又離得那么遠呢。

“好狼狽，哈哈。”哮天瞧著衣衫濕了個透，束冠也亂掉的楊戩，似是取笑。

楊戩低頭拉扯黏在身上的濕衣。不舒服是在其次，主要是，不敢去看哮天。

哮天略施小計，眨眼間便烘干了楊戩的衣衫，又接過他取下的束冠和簪子。待楊戩自行捋順發(fā)髻向他要回束冠和簪子時，哮天說，“我?guī)湍恪！?/br>
楊戩垂眼盯著哮天的衣襟，莫名心慌。

滿腦子都是方才栽進水中時，哮天突然低頭……

楊戩下意識地抿了抿嘴唇，驅(qū)趕殘留在上邊的那種揮之不去的酥麻。

頭發(fā)他已經(jīng)盤好，扣上束冠、插上簪子不就好了？為什么會覺得……過了好久。

可是又希望更慢一些。

楊戩張張嘴，想問哮天，剛才在水中，算什么。

可猶疑間，哮天已經(jīng)放下手臂，退后一步，沖他笑道，“好了。”

“臉好紅。”哮天微微俯身，湊近他，偏頭。

楊戩急忙扭過頭去。

視線落在那傾倒的甕上，他得救般地撲過去，換個水深處重新汲水。

“害羞？”哮天在他身旁蹲下。

楊戩微微咬著下唇，眼睛盯著汩汩流進甕中的水，臉更紅了。

哮天笑道，“長大了。幾歲了？十五？十六？還是十七來著？”

“第十年。”楊戩甕聲甕氣道。

我們相遇，第十年。

“啊？”哮天沒反應過來。

“十六！”楊戩沒好氣道。

“我活得太久對年月這玩意兒不甚敏感，別生氣。”

楊戩盯著流水想，為什么自己會這么在意他不甚在意的東西，不公平。

更生氣了。

臉頰突然被溫熱的柔軟碰觸，他聽見耳邊滿是笑意的聲音，“別生氣。”

癢。

從被碰過的地方，一直癢到了心里。

好難忍，卻不知道緩解的方法。

“喂，水滿了。”

楊戩一怔，急忙將甕提出來。

他刻意躲避著眼前的人，那人卻調(diào)整著身子晃著頭，非要闖進他的視線。

“怎么了？”哮天問。

避無可避的楊戩只能盯著甕中的水。

震蕩的水面漸漸平復下來，映出一張不知所措的年少的臉。

“為什么要戲弄我。”他問。

“不是戲弄你。”

糟糕。更亂了。

“我想你了，就來看你。所以方才，想親你，便親了。”

與楊戩隔著甕對坐的哮天，小心地湊過去，從下往上看楊戩。少年一驚，目光開始四處亂瞟。

“現(xiàn)在也想。”哮天說。

嘗過了，便食髓知味。

開始了，便停不下來。

他修魔道，就是想要隨心所欲。何苦壓抑自己的欲望呢？

一句話猶如一個暫停鍵，全身都散發(fā)著無措氣息的少年，在一瞬間靜止了。

他慢慢抬起頭、抬起眼，看向哮天。

瑟瑟的目光中，隱忍著熾熱的期待。

怎么這么撩人。

哮天毫不猶豫地傾身吻了過去。

一樣的溫吞的夏風，一樣的繁密的枝葉，一樣的嘈雜的鳥鳴，一樣的潺潺的流水。

楊戩托著水甕走在這條已經(jīng)走過了千百次的小路上，看著沿途爛熟的景色，聽著耳畔爛熟的聲音，從前覺得那么枯燥，為什么現(xiàn)在，會覺得如此美妙呢？

大概是因為，現(xiàn)在他的身后多了一個人。

雖然心底有個小人在掙扎著沖楊戩呼喊，錯了！錯了！可楊戩不想理他，毫不留情地將他按入地下、埋葬了他。

他是個膽小鬼，還是個貪心鬼。現(xiàn)在就很好，太復雜的事情，他現(xiàn)在不想去想。他不想破壞現(xiàn)在的這份甜蜜。

“最近過得怎么樣？”哮天不遠不近地綴在楊戩身后一步的地方。

“很好。”

哮天咂咂嘴。

他怎么忘了楊戩的性子。每天被人扔石頭、作弄，回來都能跟他說，我很好。

“玉鼎待你如何？”

“師尊待我很好。”

“怎么個好法？”

“師尊為人十分隨和，待我如親子。師尊還說我很有天賦，傾囊相授。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學會了七十二變、九轉(zhuǎn)玄功、縱地金光，天罰神雷……不過都還在基本階段。”

哮天聞言了然，看來是真的好。

“那你與師兄弟們相處得如何？”

“……師兄弟們，也待我很好。”

哮天撩眼看了看楊戩的背影。

“怎么個好法？”

“……就、就還蠻好的。”

楊戩被哮天一把拉住了胳膊，強迫他轉(zhuǎn)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