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作為人類生活的日子，就算他的感情再接近人類，對人類而言——對與他親密如斯的人而言，他的身份依然只有一個：怪物。

他不愿再說起那些。也擔心西瑞爾會舊話重提。

“有什么線索嗎？”

于是他趁著西瑞爾開口之前挑起了另一個話題。

“跟夢有關(guān)的……倒是找到一些鄉(xiāng)野傳說的手記。”西瑞爾斟酌著措辭，一句話說得緩慢謹慎。菲利克斯看出他確實有話想說，沉默片刻，催促他先去吃些東西。

“有什么話等吃過晚餐再說吧，今晚我不出去?！?/br>
見菲利克斯的態(tài)度終于有所軟化，西瑞爾暗暗松了一口氣，突然就覺得饑腸轆轆。

晚餐過后他回到菲利克斯的房間，見吸血鬼又伏在桌上寫著什么。落在紙上的歪斜句子讓他不禁微笑起來，用腳勾過凳子坐下，索性靜靜看著他。寫字的菲利克斯抬起頭見西瑞爾坐在身邊，又看看自己寫的東西，竟少見地露出了羞恥的表情。

幼年時，只有進入教會才有機會識字念書，整座村莊怕是都找不出幾個能寫對自己名字的人。后來的艾頓和費恩同樣是認不了幾個字，是認識漢斯后他才在愛人的教導下慢慢開始學習的。

意識到菲利克斯臉紅了，西瑞爾心中猛地一動，竟像個孩子那樣瞪起眼睛用力按住了胸口。手指無意識抓握了一下，他垂眼平復(fù)著快得不正常的心跳，舔舔嘴唇，這才說道：“我有話想問你?！?/br>
西瑞爾直白的反應(yīng)叫菲利克斯一愣，居然讓他遲緩的心跳也加速了。過快的心跳讓體溫迅速攀升，菲利克斯握著發(fā)燙的拳心，覺得有些發(fā)暈。他扭頭看向一側(cè)光禿禿的墻壁，盯了好一會兒，待體溫有所下降才問道是什么事。

西瑞爾開口前遲疑了很久。

夢帶來的體驗太真實。

而他夢到這些又太匪夷所思。

很難向菲利克斯說清楚。

他還擔心這些會再次傷害到菲利克斯。

見西瑞爾遲遲不說話，吸血鬼雖然不解，卻耐心地等他開口。

“你……曾經(jīng)有過兩個愛人是嗎？一個叫艾頓，一個叫漢斯。我們在墳場下遇到的吸血鬼，他不叫EG，而是叫費恩。他是艾頓的弟弟，對嗎？”

西瑞爾的話讓菲利克斯狠狠吃了一驚。一開始他以為是西瑞爾看到了他的委派報告，可轉(zhuǎn)念一想，報告中他只提到了費恩，就算西瑞爾能從報告中猜出他、艾頓和費恩之間的關(guān)系，但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再從中猜出漢斯——一個他從未提起過的名字。

有關(guān)漢斯的事，他誰都沒告訴過。

埋葬了自殺的漢斯后，他便一直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遠離人類，也遠離自己的族群。當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坦然承受自責與孤獨時，他想到了自戕。

像漢斯那樣用劍捅穿自己的心。

抑或像艾頓那樣躍入陽光之中。

然而他不能。

他沒有忘記自己對亞倫的承諾。

他無法決定自己的生死，他無法自己選擇死去。

因為他靠著弟弟的血才茍活下來，那孩子是希望他活著的。

見菲利克斯不肯說話，西瑞爾懊喪地咬住頰rou，擔心自己揭開了心愛之人不肯觸碰的暗傷。他凝視著菲利克斯，如坐針氈，一時進退兩難。長夢應(yīng)該和這次的案子無關(guān)，或許他不該如此心急。

雖有疑慮，但菲利克斯沒有懷疑西瑞爾。他對眼前的青年懷有自然而堅定的信任，仿佛世事本該如此。有關(guān)那兩個名字的故事也過去很久了，他曾三緘其口，可忽然聽人提起，自以為愈合的傷倏地就被狠狠撕開，他忍耐著，不愿被西瑞爾發(fā)現(xiàn)自己的狼狽倉皇。

“我沒向任何人說起過他們，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我做了兩個夢?！?/br>
西瑞爾說起自己昨晚在分部的經(jīng)歷，將夢中所見一五一十告訴了菲利克斯。但第二個夢沒能說完。他看出了菲利克斯正極力忍受著痛苦。

他不忍心再說了，不忍心道出漢斯最后的選擇——他猜到自己在夢中所見的都是事實，那些正是菲利克斯經(jīng)歷過的，他從未提起，卻也從未忘記。

西瑞爾不忍心讓菲利克斯再一次目睹愛人的死亡。

“后來呢？”見西瑞爾忽然頓住，一直低著頭的菲利克斯抬起頭看向他，語氣森然地追問。

“你應(yīng)該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蔽魅馉柌豢险f。

“后來呢？發(fā)生了什么？”而菲利克斯鍥而不舍地逼問。

他們對視。

菲利克斯的眼神中藏著一抹古怪的決然與狠厲，與他平時表現(xiàn)出的冷淡大相徑庭。西瑞爾忽然心痛難忍，猛地握緊拳頭，可最后還是忍不住起身擁住菲利克斯，在他掙扎之前低頭吻了他的嘴唇。

“他自殺了?！?/br>
隱痛自菲利克斯眼中一閃而過，他輕輕推開西瑞爾，一手撐在桌上，抓皺了掌下那張寫著字的紙。

“你是因為這個才對我那么說的嗎？”

西瑞爾，你很快就會老去，接著迎來死亡。

但我會一直保持現(xiàn)在的樣子。

是因為艾頓的事才不肯將他轉(zhuǎn)化成同類嗎？

有過前車之鑒，小心翼翼，生怕重蹈覆轍。

“你對我很重要，菲利克斯，而對你來說，我亦然，對嗎？”西瑞爾沒有觸碰菲利克斯，只是低頭凝視。他注意到那張紙了，歪斜的字跡被菲利克斯捏進掌心，吸血鬼蒼白的拳頭在發(fā)抖。

如果這時菲利克斯再說出什么拒絕乃至絕情的話，西瑞爾也不會感到意外了。

他在那夢中觸碰到了菲利克斯的心。他見過菲利克斯爽朗冊笑和純粹的愛，那時的吸血鬼同每個對明天有著憧憬的年輕人一樣，他相信世間萬物，相信愛意和希望，相信這世上除了他的一身皮rou，還有更加深邃的東西也同樣堅不可摧。

他卻被那堅不可摧的東西劃傷了靈魂。

吸血鬼并非天生如此冷漠，他在陽光與劍影中傷痕累累，不得已將流血的軟rou藏進了堅硬的痂子里。

這時的西瑞爾也終于明白菲利克斯所說的。

他替代不了那影子。

他替代不了艾頓，因為艾頓在陽光下化作爛rou白骨，恨意長成嵌在菲利克斯心上帶毒的刺。

因為菲利克斯不會再給另一個人成為怪物與刺的機會。

他仍對人類懷有疏遠的善意。

而西瑞爾這時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的貪心。

他最初不過只想成為牧者腳邊的羔羊，只想成為貢品與犧牲。

最初不過只想償還恩惠。

而菲利克斯給了他高于一只羔羊、高于貢品的重視。

菲利克斯騙了他。

他不是一只貓。

菲利克斯說過的那些傷人的話反而就是最好的佐證。

只因為貓可愛就想留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