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體力，天地之大、四顧無人，水波泠泠，宛若樂韻動人，反倒更添幾分孤清。

陸升一口氣哽在胸口許久，方才長長喘了出來，盡數(shù)化作一聲低喚。

“阿瑢，你快回來。”

第八十五章汴水流（九）

夕陽斜落時分，一列身披獸皮甲的柔然人策馬穿過黃沙彌散的沙柳林，在距離益州以西五十里外一處山谷中下馬扎營，搭建了幾頂羊皮帳篷。

搭建期間，又陸陸續(xù)續(xù)有人返回，或是扛著獵殺的野鹿，交予族人剝皮烤制，或是向首領(lǐng)稟報一路偵查的詳情。

首領(lǐng)三十出頭，下頜刮得發(fā)青，亞麻色發(fā)辮披散肩頭，身形瘦長有力，好似一頭灰白巨狼，狹長雙眸白多黑少，眸光森冷如刀，正坐在一堆篝火跟前，拿著柔軟皮子細細擦拭愛刀，一面凝神聽屬下報告。

聽完幾輪，才道：“阿弗不曾回來？”

他身旁一個青年笑道：“阿弗同布律跟著啟侖大哥一道，中原羊牯遇上了，只有哭喊求饒的下場，哪里值得擔(dān)心。只怕是殺得不過癮舍不得回來，容他們多玩一會兒。”

這首領(lǐng)名喚赫連托，正是赫連弗的兄長，聽完副手的豪言壯語，反倒愈發(fā)沉下臉來，冷道：“若是羊群聚集得多了，也能踩死獨狼。這里終究是中原人的地盤，我等有重任在身，不可輕敵。勾托貍，再增派一倍人手往四方警戒。”

那青年頓了頓，方才無奈道：“首領(lǐng)說得對，我這便去派人。”

勾托貍起身去了，一名十余歲模樣的少年上前來稟道：“首領(lǐng)，鹿烤好了。”

赫連托收了愛刀，起身下令道：“去請小王子。”

那少年興沖沖轉(zhuǎn)身，就往營地最大的帳篷去請人。

營地最大的篝火上方，以木頭架著整只的雄鹿，開膛破肚、剝皮放血，又里里外外俱都抹了源自中原、且經(jīng)過族中薩滿改良的秘制草藥，非但香氣饞人欲滴，更兼有強身滋養(yǎng)的功效。

小王子手中牽著根繩子，大咧咧坐了下來，繩子另一頭系的正是他自中原城寨中捉來的一只“兩腳羊”，雖然如今衣衫襤褸、狼狽不堪，卻仍舊看得出來，這青年穿的是大晉鎮(zhèn)西軍的戎服，瘦削得皮包骨一般，嘴唇干裂滲血，被繩子捆住雙手，那小少年一扯便腳步虛浮跌倒在地上，竟不知被餓了幾日了。卻仍是眼神倔強，咬著牙不發(fā)一言，強撐著要站起身來，赫然便是失蹤許久的楊雄。

那小王子不過十三四歲，生得黑瘦陰鷙，正是當(dāng)初狠咬了陸升一口的乞丐少年。他自幼流落邊疆，不知父母是何人，柔然人欺壓他孤苦，中原人仇視他群族，故而無論哪邊都令他受盡磋磨，心志也是愈發(fā)扭曲陰狠，狂戾兇殘。他因陸升心軟，而僥幸大難不死，自此后更時來運轉(zhuǎn)，竟被赫連托尋到、稱他本名郁久閭延珪，是當(dāng)今柔然眾部大可汗的第六子，要送他回柔然大部面見可汗。

若換作尋常人，自一個受盡鄙薄磋磨的小乞丐，乍然成了手握成群的奴隸、美女、牛羊，如山的金銀珠寶的可汗之子，泰半是要欣喜若狂的。這郁久閭延珪卻偏偏背道而馳，愈發(fā)恨意滔滔，猶若烈焰高漲。既恨郁久閭可汗冷血，任血rou流落在外受苦十年；亦恨親娘早死，不曾護過他半點周全。更恨慕蘭堡中眾鎮(zhèn)西軍欺壓他年幼，拿他百般作踐。

不知為何，卻尤恨陸升——當(dāng)初咬傷陸升時，若是那人露出驚怒之色，罵他踢他、甚至一劍將他殺了，他倒也覺得暢快。然而那人卻好似不知疼痛也沒有脾氣，非但半點不曾暴怒，反倒只拿一雙溫潤好看的雙眼看著他，隱隱露出幾絲憐憫與哀傷之色。

更叫他好似被赤身**拋入冰湖當(dāng)中一般，心腑深處刺痛不已。他分辨不清這心緒所為何來，故而竟將陸升當(dāng)做了生平最痛恨之人。

只可惜赫連托尋來時，慕蘭堡中死傷大半，剩余的也逃得不見蹤影，這小王子要殺人泄憤也尋不到幾個仇人，索性將一道流浪的幾個孤兒盡數(shù)殺了，又活捉了楊雄，一路行來，將這青年軍士百般折磨，方才稍xiele幾分心中的戾氣。

赫連托親手割下烤得火候十足、油香沁人的鹿胸rou，放在石頭托盤里遞給延珪，絲毫不將幾步開外掙扎起身的楊雄放在眼里。不過是小王子豢養(yǎng)的口糧罷了，不值一顧。

反倒是勾托貍咬著鹿筋，在一旁笑道：“延珪，你那兩腳羊再不喂食，只怕要餓死了，還做什么口糧。”

那少年拿一雙冷漠陰森的雙眼掃過楊雄，仍是一言不發(fā)，只從堆積在火邊的鹿rou盤里隨意抓了條rou的肋骨，起身扔在楊雄面前。待那青年抬手欲取時，抬腳踩在骨頭上，碾了幾碾，將噴香鹿rou踩得沾滿泥沙污垢。

楊雄卻可憐巴巴垂著頭，一言不發(fā)，等延珪收了腳，便一把抓住骨頭，匆匆忙忙拍掉泥沙，狼吞虎咽地啃咬鹿rou，引來周圍人一陣哄笑。

延珪揚起嘴角，蹲在楊雄身旁，猶如撫摸愛犬一般，輕輕撫弄楊雄頭頂，柔聲道：“你們中原人自詡士可殺不可辱，你這賤種卻連蠻夷人腳底下的rou也吃得香，合該讓你那些自以為是的同袍們瞧瞧。”

楊雄饑餓了許久，連體力也所剩無幾，如今難得有點吃食入口，生怕延珪臨時變卦再度奪走，故而吃得囫圇吞棗，十分狼狽，更叫這群蠻夷心生鄙薄。此時聽那少年侮辱，他只充耳不聞，將一根骨頭啃得咯吱作響。不等他啃干凈，一條長鞭帶著凌厲風(fēng)聲劈頭蓋臉抽下來，楊雄急忙蜷起身體抱住頭臉，將骨頭護在懷中，任憑那狠毒少年發(fā)泄一般，抽得肩頭后背皮開rou綻，鮮血緩緩滲出來。

延珪狠狠抽完一輪，見那青年奄奄一息，心中怒火方才稍歇，扔了鞭子冷笑道：“你如今活得連畜生也不如，偏生不敢去死。你們中原人嘴上說得漂亮，也不過是些貪生怕死的羊牯。”

楊雄緩緩睜眼，兩行眼淚混著鮮血，無聲無息淌下來，他緊扣住手中的骨頭，嘶啞道：“陸大哥……陸大哥一定會來救我。”

這一招屢試不爽，那少年聽他提起陸大哥，兩眼便更明亮幾分，藏也藏不住，面上卻仍是陰鷙狠戾笑道：“他若來了，我一樣活捉，與你作伴，一道當(dāng)我的口糧。”

楊雄怒道：“做夢！陸大哥他本事高強，遲早將你碎尸——”

延珪大怒，一腳踢在楊雄臉上，踢得他滿口鮮血，后半句話便再也說不出口。那少年卻一腳復(fù)一腳，踢得自己腳疼起來方才作罷，口中卻仍是狠狠道：“整日里只會念陸升陸升，你倒是快叫陸升到我眼前來！東躲西藏算什么好漢，不過是另一頭兩腳羊，他日遇上，一樣捉了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