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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弟娶了個媳婦兒,兒子都生下了。俺不想改嫁,俺就守在毛家,把金谷養大,給娘養老送終。” 俺說:“那今后就咱娘仨一起過,恁只要對俺孝敬,等俺死了,家里的房和地,都是恁的,中不中?” 麥子點頭:“中。” 麥子每天在地里干活,都在太陽落下前回來。那天太陽都落了,還沒回來。俺著急了,別是出了啥事?俺腿腳不好,就跟金谷說:“去看看恁娘還在不在地里。找不見不許亂跑,立馬就回來,知不知道?” 金谷點點頭,跑出去。 從家到地里,要不了一刻鐘,結果過了一個時辰才回來。麥子背上還背著個后生。那后生耷拉著頭,垂著手,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的還是活的。后生的身子長,兩只腳拖在地上。 俺嚇得什么似的:“麥子,恁從哪兒拖個死人回來?” 麥子把后生撂在炕上,累得攤在地上大口喘氣,身上全是汗,衣服和頭發都濕了。金谷端來一碗水,麥子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光,才說話:“娘,他沒有死,就是暈了,興許是沒有吃飯餓的。他白天藏在地里,被俺發現了。青天白日的,俺不敢動,怕人瞧見。等天黑了才抬回來,也不敢叫人幫忙。” 俺看麥子累得半死不活那個樣兒就來氣。她再能干,也是女人家,擺弄個比她還高的后生,折騰得鞋也漏了,衣也破了,腳丫、膝蓋、手肘都磨爛了。 俺問麥子:“梗妮兒,恁是要養漢子咋?” 麥子說:“娘,說啥,俺是看他可憐,救他一救。” 俺罵:“放屁胡謅!他要不是長得俊,俺看恁還可不可憐他。浪!” 麥子說:“娘,恁小聲點兒中不?等下給人聽見了。俺……俺就想把他留下。” 麥子拿糖水喂到那后生嘴里,又拿塊巾子,洗了好幾遍,才去給那后生擦臉擦手。 俺湊近去看那后生。嚯!生得是真好!面皮白凈得跟白面饅頭一樣,比村里沒嫁人的小姑娘還細。鼻子高,脖子長,眉毛濃,頭發多。 等那后生醒了,睜開眼,俺看見那眼睛水汪汪、滴溜溜地,像有鉤子能勾人心。麥子的心就被他勾去了。 麥子要把他留下,跟他做夫妻。俺說,必須倒插門。后生不說話,麥子點點頭。 沒幾天,麥子就懷上了。俺問麥子:“個后生到底姓甚,是啥來頭?” 麥子說:“俺不知道,也不想問。他是讀書的,肯定不是壞人。他不會種地,俺養著他。他要有一天想走,俺也不留他。” 俺老了,不中用。金谷還小。那后生是個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就會在家吟兩句酸詩,啥“手種腹長饑”“手織身無衣”。幾張嘴都靠麥子一人養活。麥子大著肚子還天天下地去,晚上熬夜縫補漿洗,沒在床上躺過一天。娃兒生出來是個小子,可壯實,哭聲可大嘞!麥子給小子起名,叫銀粟。 銀粟生下來,家里的糧食更不夠吃了。麥子從早忙到晚,冬天滿手凍瘡,夏天滿身痱子,干活太多,手上裂的口子比旱年的地縫還大,面皮曬得像紅臉關公,褪掉一層又一層。銀粟養得又白又胖,麥子累得又黑又瘦。 俺罵她:“個梗妮兒,那后生給恁灌了啥迷魂湯,就值得恁不要命地養活他和他的崽兒?” “娘,恁不知,他不是個凡人。” “對,俺也看出他不是個凡人。他是觀音娘娘變的——男生女相。” 銀粟滿了周歲。有一天,突然來了好些兵爺,領頭的騎在高頭大馬上,見了后生就跪下磕頭。不知那后生跟麥子說了些啥,麥子眼淚汪汪的。后生當天就和那些兵爺走了,把銀粟也給抱走了。后生一走,麥子就魂不守舍的,問她話也不答。沒過幾天,又有人來,要把麥子也帶走。 俺說:“麥子,去吧。恁有福氣,俺看這后生家里不是一般的富貴。金谷俺養著。” 麥子終于說了實話:“娘,他是太子爺,要不是宮里頭出了事,他來這鄉間避禍,俺哪能高攀得上?讓俺進宮也不是享福的。銀粟病了,不吃飯,讓俺過去照料照料。娃兒病好了,俺就回來。金谷俺也帶著,省得俺守著一個,惦著一個。” 麥子走了,一走就好幾年也沒回。俺不怨,還挺高興,想這梗妮兒準是當上娘娘,享富貴去了。 俺以為再見不著了,突然又來人了,說要接俺去宮里,問皇子血統的事兒。他們也不讓俺收拾東西,抬起來撂在馬車上就拉走了。 他們帶俺到一個大屋里,有好些人,都穿金戴銀的。那后生坐在當中,氣派得很,跟當年在鄉下時候可不一樣了。沒看見金谷和銀粟,就看見麥子跪在地上,還是忒瘦,皮子白凈多了,越發俊了,通身都是體面的穿戴。 富貴人講話彎彎繞多,俺聽明白他們說銀粟是野種。麥子個孬貨,氣得直哭。 俺罵他們:“放屁胡謅!麥子跟那后生天天睡在一張炕上,家里統共沒第二個男人。懷上銀粟的時候,俺兒子大柱都死了三年多嘞,不是后生的,還能是誰的?沒男人,咋生娃?恁生一個給俺老太婆開開眼?” 一屋子人,男的低頭笑,女的捂嘴樂。麥子哭得更兇。那后生臉紅了,不讓俺再說話,讓帶到另個院去。 晚上,麥子過來看俺。俺說:“麥子,俺看那后生待恁未必有多好。別貪這富貴,跟俺回鄉下去吧。” 麥子眼圈紅了,低著嗓子說:“娘,俺不是圖富貴,就想看著銀粟平安長大,這里跟鄉下不一樣,沒娘在身邊的娃兒,都多病多災的。” 俺點著麥子的腦門:“梗妮兒,他都不認銀粟。是不是他的,他不知道?當那么些人給恁難看是為啥?” 麥子哭了:“娘,俺是田里的農家女,不識字,給銀粟當娘,不光彩。俺是銀粟的奶娘,皇后娘娘才是親娘。俺是‘耿嬤嬤’,銀粟是‘大殿下’。銀粟抱進來的時候還小,記不得事。他跟俺講,要想銀粟有個好前程,就不能認俺當娘。” 苦了麥子,天天給親兒子下跪磕頭。俺說:“麥子,恁在這兒伺候人,不如跟俺回去。俺這老胳膊老腿兒,活不了幾年,眼睛一閉,房子田地都是恁的。靠著一雙手,吃喝都不愁,想再嫁人也中,不比在這兒下跪受氣好?” 麥子說:“娘,不是俺不想回,實在是舍不得銀粟。等娃兒再長大些,俺才能放心走。再說,宮里吃得好,穿得好,金谷也不愿回去了。過幾年,金谷就能嫁人了。在宮里長大,就能嫁個讀書的好人家。俺也算對得起大柱了。” 麥子要留就留,俺得回去。他們不放,讓人看著俺,在那院里住了一年又一年。麥子最后一次來看俺的時候說,銀粟要當太子了,金谷也訂了親,說著說著又哭了。俺想她哭啥呢,不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