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潘濯終于躺在熱乎軟和厚實的被窩里，緩過來閑下來了，才覺得從頭到腳從內(nèi)到外都開始疼。正迷迷糊糊地牙關打顫，久候的孟院判進來了。

孟孝顗給站著的躺著的二位行了禮，在床旁的椅子上坐了，手指搭上寸口，捻須閉目。切了一會脈又掀了被子，將潘濯褻衣的褲腿卷上去，對著紅紫的膝蓋伸出兩指按下。潘濯“嘶”地抽了口氣，聽得景昭眉頭狠狠一緊。

一番問詢折騰之后，又下了針，這才收拾家什起身去開方子。景昭一直一瞬不瞬地盯著，這才跟了孟院判離開。彩袖玉鐘恰換了衣服進來，潘濯趁機愁眉苦臉拿口型對著兩人叫痛，引得兩個姑娘捂嘴直笑。

不多時景昭回來，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垂目看著潘濯道：“孟院判說你是久傷取冷，寒濕二氣雜至成痹，所以四肢緩縱不隨，一身盡疼。待會還要發(fā)熱，”忍不住伸手拂了拂潘濯的鬢發(fā)，“還說你原有氣虛之癥，心火獨盛，又后天失養(yǎng)……”

潘濯苦著臉笑道：“你直說要躺到幾時便是。”景昭皺眉道：“勞則氣耗，你沒聽過么！幾時好了幾時再起來。”

沉默了半響，潘濯嘆氣道：“你不去換身干衣裳么。”

心魔

日入時分，潘濯果然起了燒，灌了藥又昏昏沉沉躺下。天黑透時下人將浴桶抬進來，倒進去一大包孟孝顗開的藥材，又調(diào)好了熱水。彩袖玉鐘扶著他起身更了衣，便泡進藥湯里發(fā)汗。潘濯在水里坐穩(wěn)妥了，便讓兩個丫頭出去歇著，自己倚著桶邊揉捏關節(jié)，閉目養(yǎng)神。

如此過了一刻，有人敲了敲房門，道：“子淵。”潘濯道：“無妨，你進來便是。”

景昭推門進來，轉(zhuǎn)身合了門，便走到桌旁的鼓腿圓椅上坐下，抬手斟了一杯茶。藥湯沒到潘濯頸下，隔著氤氳的水汽，人影有些朦朧。

滿室都是藥草的苦味，寂靜持續(xù)了很長時間。

終于還是潘濯開了口：“你想問就問罷。”景昭微微一笑：“你不想說便不必說了。”一問一答都落在虛處，又是寂靜。

沉重的嘆氣聲漫開在水汽里，潘濯把脖子仰在桶沿上，艱澀地再次開口：“……那我聽你的，便不說了。”半晌又道：“你賬房里的人要細查一遍，讓他們緊緊嘴巴，還有……各處都小心些罷，最近出門，多帶幾個人。”說罷閉了眼，言盡于此，再不做聲。

景昭靜靜看過去，正對著他的潘濯的側臉，隔著薄紗似的白汽。眉眼好似哪個丹青圣手剛剛蘸了黛墨描上去的，筆鋒提落精湛，收尾處更帶了絕妙的弧度；頰上被發(fā)熱和藥湯染了一抹纈暈，便多了一分沉靜自持的醉態(tài)；從下頜到水面是一條起伏有致帶著光暈的線條，線條凸起處是喉結，下凹處是鎖骨之間，再往下，就浸在水里了。

景昭開口道：“水涼了么？”

潘濯睜開眼轉(zhuǎn)頭看他，充了血絲的眼瞳里有些詫異，似乎沒想到他說的是這個，不過仍是“嗯”了一聲。

景昭起身走過來，試了試水溫，伸手道：“我扶你出來。”潘濯身上穿的是件深衣式樣的素紋軟羅中衣，此時濕淋淋纏裹在身上。被半扶半抱著從桶里跨出來時，就有些眩暈，被景昭架住走到床邊的椅上坐下，方道：“不必叫人了，我自己來罷。”景昭應聲松了手，仍坐回桌邊端起那杯茶來。

潘濯慢慢地解去衣袍，拿布巾擦了，再換上褻衣，一套動作下來已有些氣喘。

景昭將手上涼透的茶水一口灌下去，才走過去扶潘濯躺進被里，又拆散了發(fā)髻。然后便坐在床邊，掖了掖被角道：“你安心養(yǎng)著，不要多想，方才說的我明日便去辦。”潘濯一躺下便昏沉了，此時也不睜眼，只模糊地“嗯”了一聲。

景昭站起身來靜立了片刻。見潘濯不再動彈，忽然彎下腰去，嘴唇在他燒得guntang的額角輕輕碰了一下。恍然如春風飄絮，蜻蜓點水。隨即轉(zhuǎn)身走出去。

門被合攏時輕微一聲響，潘濯睜了眼，雙目一片清湛澄明，眉頭卻慢慢擰起來。

門外，景昭久久立在檐下，吹著秋夜的冷風，慢慢平息了翻騰的心火。

第二日，潘濯雖還在發(fā)熱，精神卻好了些，擁著被子擠在床頭。將屋里的器物擺設細細看了，問道：“這是你的臥房？”景昭笑了一下，“占了這許久，才發(fā)現(xiàn)么。”潘濯又看著墻上的琵琶道：“別人家都掛個琴簫之類的裝點門面，你怎的放個琵琶。”“這東西卻非裝門面，聊以消遣而已。”

景昭起身取了琵琶，坐定道：“我母親本是教坊歌伎，嫁入寧王府已是違理。我們母子二人一向無人理睬，她便教我些絲竹消磨光陰。當時年紀小，最后能上手的只剩這個。當年她還交代我說，不可在人前彈奏，免得被人視為樂伎，失了莊重。”景昭慢慢地說，言語間帶著回憶的輕愁。

潘濯想起景昭從前所說的渡江之事，是他母親求到了兒子的一條生路，自己卻留在了死地。

景昭轉(zhuǎn)言道：“舊事傷情，不提也罷。要聽一曲解悶么？”潘濯驚了一霎，隨即點頭笑道：“洗耳恭聽，洗耳恭聽。”

景昭看他眼中閃動期待之色，便垂首抱了琵琶。

紫檀木背板，鳳尾雕琴頭，玉石作相，象牙為品。滾指撥弦，便是一串金石之音。

初時似冰泉泠然，雪水淙流；指間挑捺彈撫，弦聲漸急，聲轉(zhuǎn)鏗然；商風悲切化作碧濤翻涌，又轉(zhuǎn)邊塞金戈交撞，終成一片刀槍廝殺鐵騎鏖戰(zhàn)。潘濯額上汗水急出，卻又聽聲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