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海往事】十五
的嗓子啞得嚇人。陸永平笑了笑,張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襯著橘黃色的木門, 他長臉通紅,油光閃閃,像是在燒紅的鐵塊上潑了一勺桐油。我扭身揭起搪瓷蓋 子,混著榨菜味的熱氣升騰而起。在慘白的燈光下,我似乎聽到了鐵塊上濺起的 「呲呲」聲。 那個永生難忘的傍晚,我背靠著門站了許久。起初還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后 來屋里就暗淡下來。我側耳傾聽,一片死寂,連街上的喧囂都沒能如約而至。躺 到床上,我閉上眼,頓覺天旋地轉。有那么一會兒我感到自己懸浮在空氣中,似 乎撲棱幾下胳膊就會沖破屋頂,升入夜空。再后來,空氣變得粘稠,周遭忽明忽 暗。我發現自己在環城路上狂奔。瘦長的樹影宛若跳躍著的藤條,不斷抽在身上。 我跑過橋頭,在大街小巷里七彎八繞后,總算到了家門口。氣喘吁吁地,我走進 院子。母親從廚房出來,問我吃飯沒。我說沒。她說那快來。灶上煮鱉一樣,也 不知燉著什么。飄香陣陣中,我垂涎三尺。母親卻突然悶哼一聲。我這才發現她 撅著雪白大屁股,坐在一個男人胯上。背景一片模糊,只有耀眼的白臀無聲地抖 動著。那波波rou浪像是拍在我的臉上。我叫了聲媽,她扭過臉來,張張嘴,卻是 兩聲顫抖的嬌吟。接著啪啪脆響,男人笑出聲來,如同火車隆隆駛過。那條狹長 的疤又在蠢蠢欲動。我放眼廚房,空無一物,連灶臺都消失不見。心急火燎地沖 向臥室,一陣翻箱倒柜,我終于在床鋪下摸到那把彈簧刀。它竟裹在一條內褲里。 我小心取出,湊到鼻尖嗅了嗅。冰冷依舊,卻揮發出一股濃烈的sao味。這無疑令 人尷尬而惱火,但我還是別無選擇地彈出了刀刃。鏘地一聲,屋里一片亮堂。那 瞬間射出的白光如一道暴戾的閃電,又似一縷清爽的晚風。喘息著睜開眼,我早 已大汗淋漓。月光清涼如水,在地上澆出半扇紗窗。我感到褲襠濕漉漉的,就伸 手摸了摸。之后,肚子就叫了起來。喉嚨里更是一片灼熱,連頭上的傷口都在隱 隱跳動。我從床上坐起。除了梧桐偶爾的沙沙低語,院子里沒有任何響動。 然而,剛開門我就看到了陸永平。他赤身裸體地站在院子里,眼巴巴地望著 月亮。那毛茸茸的肚子像個發光的葫蘆,反射著一種隱秘的叢林力量。其時他兩 臂下垂,上身前傾,脖子梗得老長,宛若一只撲了銀粉的猩猩。我眼皮一下就跳 了起來。就這一霎那,他轉過頭來。至今我記得那張臉——如同被月亮傾倒了一 層火山灰,朦朧中只有一雙小眼兀自閃爍著。唯一有自主意識的大概就是嘴里的 煙,瞬間就短去了一大截。我心里立馬擂起鼓來,連掌心都一陣麻癢,腳步卻沒 有任何停頓。從他身邊經過時,我感覺陸永平是尊雕塑。所有房間都黑燈瞎火, 院子里銀白一片,像老天爺摁下的一張白板。沒有母親的動靜。我徑直進了廚房。 開了燈我便對著水管猛灌一通。櫥柜里放著多半盆糖油煎餅,應該是下午剛 炸的。母親很少搞這些油炸食品,總說不健康。不過多虧了奶奶,從小到大這玩 意兒我也沒少吃。前兩天她老人家打電話來,我扯兩句就要掛,她說讓你媽炸點 煎餅,可別忘了上供。多么奇怪,即便如此憂傷,奶奶還是相信老天爺。我捏起 一個油煎,咬上一口,才慢吞吞地泡了兩袋方便面。那是本地產的清真面,當時 剛流行醬包,吃起來挺新鮮。搪瓷缸我也記憶猶新,屎黃色,側身印著小熊貓吃 竹筍,手柄處有一行紅字:教師節快樂!我忘了那晚陸永平在廚房站了多久。只 記得在我狼吞虎咽時,右側墻上老有個巨大黑影在輕輕搖曳。他或許連屁都沒放 一個,又或許發出過幾個擬聲詞,再不就絮叨了些無關緊要的雞毛蒜皮。而我, 只是埋頭苦干。我太餓了。大汗涔涔中,褐色糖漿順嘴而下,甚至淌到手上,再 滴落缸里。我把手指都吮得干干凈凈。 等我吐著舌頭從搪瓷缸上抬起頭,陸永平又進來了。這次他套了件白襯衣, 沒系扣子。說不好為什么,當這個大肚皮再次暴露在燈光下時,我多少有些驚訝。 我老覺得屋里有兩個陸永平,以至于不得不扭頭確認了一番。這次他走到我身邊 才停下來,單手撐墻,擺出一副西部牛仔的姿勢。我發現他穿著父親的涼拖。 「你頭咋回事兒?」陸永平笑瞇瞇的。 我沒搭理他,又捏起一個煎餅。我還是餓。我說服自己:畢竟中午只吃了份 盒飯。 「現在不要緊了吧?」陸永平干笑著在我身旁矮凳上坐下。真的是矮凳,很 矮,相當矮,以至于他需要仰起臉來看我。于是他就仰起了臉:「泡面最好不要 吃,還有這油炸食品。特別是你這種情況。」他指了指腦袋:「對傷口不好。」 我撇撇嘴,端起搪瓷缸,把剩下的面湯一飲而盡。味道不錯,就是有點咸了。 「你說你——哎,都是姨夫的錯,姨夫沒能遵守諾言,」陸永平搖搖頭,一 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可以說是,啊,百分之一百的責任,咋辦隨你說。」他上 身挺得筆直,兩手搭攏在膝上,看起來像個憨厚的和尚。輕嘆口氣,他又繼續道: 「有啥委屈別憋著,你這樣,我和你媽都不好受。」 一下子我像掉進了火爐里,不由騰地站起來,對著陸永平就是一腳。他兩臂 前伸,晃了幾晃,終究還是應聲倒地。我居高臨下地盯著他,卻說不出一句話。 爬滿黑毛的大肚皮閃耀著奇怪的光,讓人心里一陣麻癢。 陸永平腆著肚子也不說話,半晌才夸張地哎呦一聲,緩緩爬了起來。他邊拍 屁股邊嘟囔:「啥狗脾氣,姨夫可沒壞意思,你別老往歪處想。」他彎腰扶起凳 子,又說:「姨夫保證這是最后一次,下不為例。」 「快滾。」我臉紅脖子粗,聲音卻低沉得像把矬子。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陸永平像是沒有聽見,兀自把矮凳往后挪了挪,重 又坐下,「小林啊,姨夫知道你媽在你心里份量重。」 我臉上登時大火燎原,硬邦邦的目光在廚房環視一圈后定格到了門外。我覺 得自己應該說點什么,于是就張了張嘴。我說——我什么都說不出來。 「這很正常,真的正常啊小林。誰沒年輕過啊,青春期嘛,我像你這么大的 時候,那也是……」陸永平支吾半晌沒了音。 銀色的院子像張豆腐皮,被竹門簾切成條條細帶。我瞅了一會兒,覺得眼都 要花了,只好坐了下來。我咬了口油煎。 「小林?」 我又咬了口油煎,胳膊支在桌楞上,總算踏實了點。 「宏峰他奶奶那時候也是……啊,那叫一個俊,自然——不如鳳蘭,不如你 媽。但在我眼里,別看崽子一大溜了都,在我眼里……」陸永平磕磕巴巴,欲言 又止。我忍不住瞟了一眼。他低著頭,腦門亮晶晶的。「姨夫早早沒了爹,寡婦 門前是非多嘛,你也知道。」他抬起頭,正好撞上我的目光,就笑了笑。完了又 從兜里摸了支煙,拍拍我,要火機。我搖了搖頭。他起身在灶上點著,噴了兩口 煙,又指指我的腦袋。我愣愣地看著,一時有些恍惚。老實說,我無法想象陸永 平他媽年輕時怎么個俊俏法。「你委屈我知道,姨夫太能理解了。」他擺擺手, 轉身走了出去。 陸永平站在月光下,岔著腿,像被什么硬拽到那兒似的。不一會兒,他又走 了進來。「那會兒老五——」他在矮凳上坐下,揚揚臉,「就宏峰他小姑,還沒 斷奶,他奶奶就每天垂著個奶子在眼前晃。那會兒生活條件太差,家里又窮,姨 夫瘦得跟草雞似的,整天就計較著一個事兒,就是,咋填飽肚子。白面饃都是弟 弟meimei吃,我從沒吃過。別說白面饃了,有窩窩頭就不錯了。所以說啊,你們現 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陸永平笑了笑,跟刀割似的。我低頭瞅著手里的半個 煎餅,突然就渴得要命。「這吃個奶也是事兒,老四三歲多了,看見meimei吃,也 要搶,不給吃就哭。他奶也沒法子啊,熬不過就讓他啜兩口,這一啜老三又不樂 意了。這屄蛋子兒七八歲了都,我就上去揍他,不等巴掌落下他就哭,這一哭我 媽也跟著哭。后來她干脆往碗里擠兩嘴,誰喝著就喝著。」陸永平嘆口氣,掐滅 煙頭,依舊垂著腦袋。「有次我給公社割豬草回來,一眼就瞥到灶臺上的奶。也 就個碗底吧,但那個香啊,滿屋子都是那個味兒。我沒忍住,端起碗就是咕咚一 聲,啊,完了又把碗底舔得干干凈凈。他奶從里屋出來正好瞅見。」陸永平頓了 頓,接著說:「我哪還有臉啊,轉身就跑了出去。這一跑就是老遠,深更半夜才 回了家。他奶倒跟沒事兒人一樣,從沒提過這茬。后來碗里的奶明顯多了,我卻 再沒碰過。」那晚的空氣海綿般饑渴,搞得人嗓子里直冒火。時不時地,我就要 瞥一眼水龍頭。 「其實也偷嘗過兩次,沒敢多喝吧,寧肯最后倒掉。」陸永平笑笑,抹了把 臉。他聲音明晃晃的,讓我想起月下的梧桐葉子。「老三老四也就鬧個古怪,后 來都不喝了。我看那個大奶子晃來晃去,說實話,這么多年,從小到大這么多年, 第一次心里發癢。癢到……癢到有時候晚上睡不著覺。唉,就這么有天晚上我偷 偷摸上他奶的床,去喝奶,她就假裝不知道。我還自作聰明了好一陣。這事兒一 發不可收拾,直到有次她說,小平啊,你這樣老五就不夠了。我又羞又急,就說, 老臭包能喝,我為啥不能喝。他奶就不說話了。你想這奶能有多少,這么連著幾 次,哪還有啊。老五吸不出奶,哇哇哭。他奶哭,我也哭。」說著陸永平撇過臉 ——或許是盯著門外——半晌沒吭聲。 周遭靜得有點夸張,我只好輕咳了兩聲。陸永平卻不為所動。在我猶豫著要 不要起身喝口水時,他終于把臉拿了回來。「后來,」他說,「后來……」語調 一轉,他突然拍拍我:「你還聽不聽?」我不置可否。「那——給姨夫倒點水去。」 我覺得自己應該憤怒,但猶豫半晌還是站了起來。等我倒水回來,陸永平手里已 經捏了個油煎。此種局面讓我顯得十分被動。于是,我又返回給自己倒了點水。 就接在搪瓷缸里,很快泛起一層油花。陸永平油煎下肚才開了口。他說:「真雞 巴燙。」我說:「啊?」他說:「水啊。」我晃著搪瓷缸不再說話。「后來…… 后來……說到哪兒了?后來我忍了幾天,心里又開始發癢。最后還是摸他奶床上 了,一個禮拜啜一次吧,有時候就干含著,也不吸。他奶再沒提過這茬。當然男 女那點事兒我早懂了。老臭包到家里送白面我又不是沒碰到過,傻子都知道他圖 個啥。」我問他老臭包是誰。陸永平哼了聲,淡淡道:「就一補鞋的唄,打小凍 壞了腿,娶不著媳婦,論輩份還得管我叫叔,后來在平河洗澡淹死他娘了。」說 完他端起杯子抿了口,于是水汽就哈在他腦門上,使后者愈加閃亮。我不由把搪 瓷缸晃得更快了。 陸永平卻不再說話。他放下杯子,瞅瞅我。「完了?」我聲音細細的,像被 人捏住喉嚨硬擠出來似的。「那可不,你還想聽啥?」陸永平笑了笑。我哦了一 聲,就垂下了頭。水汽裊裊,裹著絲榨菜味,拂在臉上油乎乎的。我忍不住喝了 一口,燙得差點把搪瓷缸扔掉。有那么一剎那我覺得舌頭都熟了。我不得不把它 吐出來,像狗那樣哈著氣。就在這時,陸永平的聲音再次響起:「后來不知不覺 就跟他奶奶有了那事兒。就是那事兒。很自然,我也不知道該咋說,她連反抗都 沒有。剛開始怕懷上,提心吊膽,呵呵,后來計劃生育搞下來,全村結扎,媽個 屄的,連寡婦都沒放過。這倒方便了我,幾乎每天都要折騰,直到廠里送我去讀 夜校。」說這話時他始終低著頭,那張長臉埋在陰影中,額頭上的汗水洶涌得如 同十月的大雨。我愣了好一會兒,輕輕地把搪瓷缸放回桌上,卻咚得一聲巨響。 缸里的熱水躍出來,濺在臉上,絲絲冰涼。 好一陣沒人說話。這不是個好現象。無論如何,總要有人說點什么。于是我 就張了張嘴,我說:「唉。」我感到嗓子眼里臥了條蛇。陸永平掃了我一眼,又 垂下了頭。他也說了聲唉。于是窗外就刮起了風,梧桐的沙沙低語也爬了進來。 半晌,陸永平抬起頭——他已經挺直腰桿,銜上了一支煙——死死盯著我。那樣 的目光我至今難忘,像水泥釘鉆進墻里時邊緣脫落的灰渣。他張張嘴,又把煙夾 到手里:「這事兒姨夫只給你說過,可不許亂說。」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又 拈起了一只油煎。「以前姨夫給你說的……」陸永平把煙銜到嘴里。 「啥?」我飛快地鼓動腮幫子。 他咬著過濾嘴,摸了摸口袋,再次把煙拿回手里:「想不想搞你媽?」他甕 聲甕氣的,肚子涌出一襲明亮的波浪,看起來無比柔軟,讓人忍不住想踹一腳。 于是我就踹了一腳。我感到頭發都豎了起來。陸永平倒地的動作和剛才并無二致, 讓我產生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但他輕蔑一笑便把我從錯置的時空中揪了出來: 「你跟我差不多,就是沒我的膽罷了。」我躥上去,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我想 告訴他「再jiba胡說,老子宰了你」,卻一個字都崩不出來,只覺得滿手油膩, 恍若握著一條狡猾的巨蟒。半只油煎順著他的脖子溜過衣領,滑到了肚子上。陸 永平臉更紅了,卻笑得越發燦爛。我松開手,一屁股跌回椅子上,大口喘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