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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掙不出男子強硬的雙臂。或許亦是不愿。——雖然強硬,但也是那樣溫暖安全,如同是整個世界的岸與依靠。——從未有人給過的依靠,像是所有的風雪苦難從此都離自己遠去。一直等到柳陌紅快要窒息,凌霄城才滿意地放開了懷中人的唇。杏核似的雙眼中水氣氤氳得愈發厲害,像是整片星光都落成了柳陌紅眼底的碎芒,而這雙天地間最美的眼正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凌霄城被勾得心癢癢的,忍不住又低頭在那瓣殷紅上淺啄了一口,低啞著聲音在柳陌紅耳畔道:“你再這么看我,我又要忍不住了。”——若不是想到他的貓兒傷未痊愈,又怕嚇走了這只臉皮薄得一逗就紅的小貓兒,他早就不忍了……柳陌紅一點一點地回過神來,艷麗的紅色從脖頸攀上雙頰,又蔓延到耳垂,最后只能將頭低低地垂下去,連凌霄城也能感受到他身上傳來的熱度。——嘖,再逗下去怕是就要燃起來了。凌霄城就勢攬著柳陌紅靠在自己懷中,另一只手拿起擱在床塌下手的白玉小碗:“來,把藥喝了。”“我、我自己來……”細如蚊訥的聲音從懷中傳來,從凌霄城的角度望過去,墨黑纖長的羽睫不住地慌亂微顫著,狀如花瓣般嫣紅柔軟的唇上水光潤澤,直讓人想要再狠狠地低下頭去擷吻住那瓣馨香甜美;幾縷青絲柔順地垂在粉頰兩側,襯著如水墨畫般精致優雅的容顏,在清雋中隱出一絲似有若無的撩人嫵媚,隨著空中暗浮的梅花幽香透了骨入了髓。洛梧開的藥雖是名貴上乘之物,但那一碗濃稠粘黑的藥汁卻是常人難以想象的苦澀辛辣。柳陌紅自小在戲院中長大,雖身子骨虛,卻極少生過像眼下這樣大的病,小傷小痛都是咬牙忍一忍便過去了。昏迷之時還好,辨不出這藥汁的味,但近日清醒之后再來喝這藥簡直是難以下口,每次洛梧守著他喝藥時都會備一塊酥糖給他,可是如今……他想看又不敢看地瞄了凌霄城一眼,最終還是狠下心一仰頭,閉著氣喝完了手中的藥。——整個舌頭都快麻掉了,苦辣的藥味還是在唇齒中揮之不去,柳陌紅急急地把空碗放到一邊,差一點便要將那藥汁嘔出來。凌霄城好笑地看著他皺成一團的臉,真真和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沒什么區別,若不是洛梧的提醒,他還從未想到過這樣大的人了還會害怕喝藥。柳陌紅正緊緊皺著眉,突然唇間一甜,一塊酥糖被溫柔地塞了進來。熟悉的香甜酥脆在口中蔓延開,抬眼望去是凌霄城淡然的臉,漆黑的墨瞳鎖住他,如一張鋪天蓋地的劫網。凌霄城把他輕柔地按進錦被中,面紅耳赤的貓兒閉著眼卻又時不時地泄出一線眸光想要偷偷看他一眼,凌霄城幾乎無法將臺上風華絕代又疏離淡泊的柳老板和床上這個在自己眼中呆呆的可愛貓兒聯系在一起。庭院中已是月光皎皎,樹影在黑暗中隨著夜風婆娑舞動,如同惑人的鬼魅。“睡吧。”他低下頭在柳陌紅額上印下輕輕一吻,隨后調暗了燈走了出去。門外已經等得呵欠連天的楊海聽著自家將軍面不改色地說“去放一桶冷水來”,生生將那沒打完的半個呵欠咽了回去。——天地良心,這絕不是他在憋笑。即使心跳如擂鼓,帶著莫名的甜蜜與酸楚,柳陌紅依舊在帶著寧神安眠效果的草藥作用下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他做了夢。他已經很久沒有做過夢了。平日里雖然洪蓮有心偏袒他,但在玉梨園中過的生活依然是極為嚴苛。雞鳴三聲之前便要起床練功,站在被灰蒙蒙的蒼穹籠罩著的院中,練嗓開腔,挽花踩步,背錯一句就要在手心里挨一竹片子,疼雖疼,卻不見留痕;踩錯一步就要單腳在關公爺前唱上半個時辰——還須得拿著花架不帶半點兒顫。等到天光慢慢從云層中映出來,日頭逐漸從東邊山巔上露出臉,洪班主便會帶著徒弟上街口去唱一出“早戲”——不為了掙錢,是為了讓那些還未登過大臺子的孩子們見見場面。每一天都在穿梭交織的戲音之中度過,從一場荼蘼唱到另一場荼蘼,唱過了春秋冬夏,花開花謝,三尺戲臺成為囚了一生一世禁錮。久而久之,便分不清到底今生是戲中,還是夢外。日日練功至深夜,淺眠之中,不容夢的存在。太累了,累得已經沒有做夢的閑心與余力了。亦或是不愿再夢了。——只有還尚存著希望的人才能有夢,而他早已夢不成了。還有什么希望呢?這一生都被困在戲臺上,困在一摞摞的戲折中,困在筆墨千秋的泛黃話本中,再怎么也逃不脫這“戲子”二字的烙印。夢啊,早已是奢侈之物了。但今夜他卻做了冗長而連貫的夢。他現在高高高高的戲臺之上,穿著紅得如凝固的鮮血般妖嬈詭譎的嫁衣,唱著那出唱過無數遍的。“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曉來望斷梅關,宿妝殘……”“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亮如裂帛的嗓,如一線牽上了蒼穹的韌絲,直唱到九霄云巔上去。然后戲臺塌了。他從那高高的臺上摔下去,心中竟然沒有絲毫害怕與慌亂。一個溫暖的懷抱接住了他。他抬眼,望進凌霄城如海一樣深邈的黑瞳中。他看不見自己的影子。誰是誰命中注定的那場劫難,傾覆了城池兵荒馬亂。——就此,誰執迷不悟地舉身淪陷。醒來時已是萬籟俱寂,而他夢中的那個男人正躺在自己身側,眼眸深深地望著他。“睡不著么?”凌霄城輕聲問道。“我……”柳陌紅才一開口就漏了顫音。——在這個男人面前,他所有引以為傲的多年練就的疏離有禮,統統丟盔棄甲,只剩下那個真實的柳陌紅。就算是□了上海灘半邊天的戲魁,內里卻依然是當年那個小心翼翼地站在母親身后,牽著母親衣角的六歲孩童。“怎么了?”凌霄城似是聽出了他話中的凄意,側起身子在夜色中看著他的眉眼。“將軍明日……把我送回玉梨園吧。”沉默半晌,終究還是開了口。“為什么?”凌霄城深深吸了一口氣,“你這是……拒絕了我嗎?”“……是。”小小的聲音微不可聞,但還是傳入了凌霄城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