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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南廣和沖到長生殿的時候,望著一殿的斷肢殘骸,滿臉的漠然。父皇生前最后這段時日,喜歡寵愛二十歲左右容顏極盛的青年女子,額前畫著赤紅色或金色的娑婆花,十指蔻丹尖尖,唇上抿著極小的一朵花。——南廣和看的這樣分明,因為其中一位宮妃的尸身,就這樣吊在梁上。南廣和冷不丁與“她”打了個照面,先是震了一震,隨即忍不住閉了眼。這宮妃的衣服被褪了一大半,露出光溜溜的身子,估計咽氣不久,臉色尚未來得及青紫,舌頭也沒有像民間話本里那樣拖出來。宮妃身子上的一道道白濁,自幼深鎖于韶華宮深處的南廣和原本不應該知道那是什么,然而這一路夜奔而來,他已親眼見了數場活春宮。南廣和閉了眼,眼眸深處又似有guntang的液體涌動。吾兒,父皇之下,你最大。所以全天下的孩童都可以任性撒嬌,都可以趴在朕或母妃的懷里哭泣,唯獨你,不可以。——彼時父皇喝的半醉,在某個深夜帶著大太監尚喜,悄無聲息地踱到了韶華宮外。夜色縱容了他不可多得的溫情一面,他那夜竟難得正經,衣冠齊整,除了蒼白了些,依然俊俏的很。彼時,十二歲的南廣和已經過了一年的幽居生涯,昔年擼起袖子就能上房揭瓦的活蹦亂跳的韶華殿下變得頗有些半死不活。他木著臉,聽父皇居然荒唐到告訴他說——待有朝一日父皇不在了,吾兒,這大隋朝,你便是第一位女帝。是“女帝”,而不是帝君。父皇當年說這番話的時候,想必已經下定了決心,要將這場騙盡天下人的彌天大謊持續下去。他南廣和將終生以女子身份活下去,哪怕有朝一日登基為帝,也是女帝,而不是名正言順的帝君。父皇與母妃,替他瞞過了前任國師,瞞過了欽天監那幫老頭子,也瞞過了天下所有的人。他們是如此的愛護著他,將他牢牢護在羽翼之下,一家三口誠惶誠恐不見天日地躲藏在謊言里,只為了當年前任國師那句預言——“生子則為妖,大隋必亡;生女則為神降,大隋興盛”。也許,這就是報應!父皇為他騙了十六年,小心翼翼,終日惶恐不得安穩,如今這大隋朝的江山……還是落入了別人的手。南廣和再睜開眼,眼底赤紅,眸子越發黑沉沉的見不到底。那夜,南廣和赤腳沖到了長生殿后。長長的月白色紗衣拖在被烈焰焚燒的朽木與尸身上,華美而妖冶。他走的不快,卻一步不停。一路如入無人之境。想來這長生殿剛被燒完,叛兵去了別處搜尋寶物與四散的美人兒。不遠處葉家軍與一小撮叛兵遇上,如刀砍落瓜似的在收割人頭。空氣中咻咻的,皆是隱藏于暗處不懷好意的猙獰笑聲。仙閣隱于一切陽謀陰謀背后,猖狂肆意地踐踏大隋國土,讓大隋朝子民相互殘殺,那些所謂修仙者們卻束手旁觀,如觀看一場拙劣的戲,興致勃勃。南廣和一步不停地走,眼底那抹瘋狂的赤紅色越發濃重,直到長廊那處。十步外,倚柱站著一個人。仍是白衣翩然若仙,高冠下兩根藍白交織的飄帶迎風而動,宛然神仙中人。崖涘朝他伸出手,嘆了口氣。“別看了,都死光了。殿下,貧道帶你去九嶷山吧!”“孤不走!孤要親眼見到父皇。”南廣和用盡畢生所有的力氣,直到指尖將掌心掐的發白,聲音才能不抖的那樣鮮明。“……只一眼。”國師大人沉默。仙閣布置在朝堂的內應們,以禮部尚書詵存浩為首,今夜已公然造反,如今禁宮內四處游蕩殺人的將士赫然有大部分是昔日帝君所屬鐵甲軍麾下。詵存浩那廝若發現此處,只需一聲振臂高呼,瞬間這些人就能滅了他和國師大人。哪怕一人一箭,也足夠他倆成為刺猬。南廣和不想拖崖涘下水。要為大隋朝殉葬,他一人便夠了。“崖涘,你……你回你的九嶷山去吧,不必掛念孤。““你叫貧道如何能夠離開……此生,事情又是這樣,”國師大人不知想到了什么,修長的手指捏了捏眉心,無奈地嘆了口氣。“鳳凰兒,我不放心你。也罷,我帶你一同去找找吧。”那一瞬間,南廣和如被蠱惑了一般,心口跳的厲害。這里不是人跡荒涼的韶華宮,長生殿是昔日父皇酒池rou林的天底下最繁華的地方,如今映襯著滿眼的斷壁殘垣,對面那人笑起來好看的不像話。那聲低回無奈的嘆息聲,入耳竟萬分熟悉。仿佛千萬次,在腦海深處隨著千萬次的潮汐一遍遍演練過。仿佛多年前在他意識昏沉的那段時日里,也曾有那樣一人,喊他鳳凰兒,一聲又一聲,無奈而情深。四周嘈嘈切切的,蟲鳴混雜在烈焰燃燒的聲響里,莫名混雜暴雨滂沱,令他看不清眼前景象。……鳳凰兒,吾伴你上萬年,何曾見你為吾回一次眸?那人的聲音清凌凌,如同一口冬日積雪含冰的泉,清冷淬骨,卻莫名動了情。……若能得帝君一次回眸,吾情愿,棄了這長生大道,與汝一道殺入那滾滾紅塵,從此不問歸途。鳳凰兒,汝可愿應我一次?……鳳凰兒!那個一向清冷孤絕的人終于失態,立于白云深處,掀翻了殿宇華表,一劍光寒動九州。鎖鏈從中一劈兩半,咯吱咯吱,勒的他骨頭斷裂般疼痛。吾帶你走!上天入地,碧落黃泉,吾終是護著你的!那人華麗的白袍如同流云般,遮天蔽日,遮蔽了天機。袍袖下一雙白玉般的手,奮力將他推下界。白云深處,三十三天外,轟然一聲巨響。天門傾塌,地有流火,熊熊燃燒了數十年不肯熄滅。傾盡一生一世念,至死不渝的深情。南廣和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如夢似幻的漫山遍野的優曇花,每一片花瓣,皆隨風自行流轉。遠處宮殿巍峨,數千株優曇花盛放如雪。時有微風拂動流云仙霞。他披了一身一頭的優曇花瓣,醉臥在石桌上,廣袖如流云般翻卷不休。那個看不清眉目的人翹腿坐在高高的花樹上,懷中抱著一壇酒。風起,那人周身如卷起千堆雪。寬廣云袖自高樹長長垂落,覆于松石下的幾案,風卷白袍,縷縷幽香送入鼻端,依稀是那夢魂深處曾經再熟悉不過的優曇花香。酒壇傾倒。酒水自那人懷中滴下來,一滴,兩滴,面頰微涼。一只溫熱的指腹擦過他眼角。“莫哭,鳳凰兒!”國師悅耳如清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需知道……三千世界,皆是蜉蝣。”南廣和這才明白原來不是外面世界落了雨水,不是高樹上那壇陳釀灑在面上,而是他哭了。“……走吧!”崖涘單手虛抱著他,牢牢將人護在胸前,一徑往長生殿廊后深處探去。九曲十八彎的回廊,昔日廊下皆是精巧的燈籠,每一盞燈籠皆是一位得寵妃子的名姓。每一盞燈,都出自大隋朝宮妃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