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要從許天賜最后一次考秀才說起。

許天賜是肅帝年間的老童生，屢試不第，卻從未放棄。一邊經(jīng)營著家里的產(chǎn)業(yè)、鋪子，一邊帶著風霜皺紋親身上陣，人老心不老地想要中一次秀才。他都這一把年紀了，很顯然已經(jīng)沒了什么在仕途上一展政治抱負的想法，只是想圓個夢，告慰亡妻當年磨豆腐也要供他讀書的在天之靈。

這一堅持，就從肅帝時期堅持到了天和帝時期。

考官見許天賜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在堅持不懈的考，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一時心軟，就給了個安慰獎，讓他中了個秀才。

這其實已經(jīng)是職場潛規(guī)則了，對于歲數(shù)太大其實已經(jīng)無力當官的考生，只要不是差太多，考官一般都會動惻隱之心，成全對方的一片心意。

本是一樁兩相便宜的美事，偏偏就有小人作祟，告了一個科場舞弊出來。

這還只是考秀才，哪里來的科場呢？

但許天賜所在的是京城雍畿，天子腳下，有人告，就肯定得重視。更不用說這告人的還是個六科給事中的言官。

要說池寧這輩子最討厭什么，非言官隊伍里某些沒什么真本事，就整天瞎琢磨著告這個刁狀、揭那個老底的小人莫屬了。他們所言之事，為的從不是匡扶社稷、伸張正義，只是只是為了讓自己出名，全了言官之名。

大啟官場派人調(diào)查某事，除了三法司的官員以外，一般還會派個宮中的宦官做監(jiān)督。

張?zhí)O(jiān)為了歷練徒弟，就讓池寧去了，說是讓他多看多聽少說話。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張?zhí)O(jiān)的意思是，真有問題，就把人擼了，立個剛正不阿的威風；沒有問題，就擺平事情，還讀書人一個清白。只要池寧腦子不差，怎么都會得到一個好名聲。

池寧也是想著老老實實跟著去查，盡量不說話的，但沒想到查出來的是這么一個令人哭笑不得的結(jié)果。

許天賜確實差了一點，但他能當上秀才，不是他行賄，只出于主考官的憐憫。

這樣的潛規(guī)則古已有之，雖說是約定俗成的東西，沒有明文規(guī)定，但那言官惡意造謠確實不對。可舉報的事又是真是存在的。

一時間，所有人的都犯了難。

池寧沒那個耐心想出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干脆找來了當事人，攤開了所有的調(diào)查，希望他們能自己商量出一個滿意的結(jié)果。

但實名舉報的言官不依不饒，他的目的就是通過此事?lián)P名，不管是受賄，還是憐憫對方年紀大，這不都是有舞弊嗎？他沒有錯！

主考官愁眉不展，他本想做個好事，誰承想會鬧這么大。不僅連累了自己，最終也沒能全了這老童生最后的心愿。

許天賜不想連累好心的主考官，便自請說是自己作弊，蒙蔽了主考官，想要了結(jié)此事。

三法司的官員不想惹事，表示既然當事人都愿意了，那就這樣吧，可以結(jié)案了。

所有人都不甚痛快，只有那言官揚揚得意。

那一刻，池寧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大概是長這么大還沒有見過敢在他面前如此囂張的人，一腔怒火不同意妥協(xié)。于是，他便借著和司禮監(jiān)里的一二的關(guān)系，直接把這事給捅到了天上去。丁是丁卯是卯地都給寫在了奏折里，稟明了天和帝。

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這就是他們的調(diào)查結(jié)果，但是具體該怎么判，他們也沒個章程，只能請陛下做主。

就在池寧覺得他肯定會因為辦事不力而被天和帝責罵時，天和帝卻反而看著奏折笑了，問身邊的蘭階庭：“你看這小子，像不像你當年維護那小宮女的樣子。”

蘭階庭抿唇而笑：“這可是精忠的徒弟呢。”

“怪不得，是個促狹的。”一聲“促狹”，就給這事定了性。

第二天，天和帝親自召見了許天賜等人，當著面說了他的圣裁——許天賜確實不合格，這次府試的秀才功名沒了。

言官還沒有來得及得意，就又聽圣人問許天賜：“你可還有什么想說的？”

“陛下英明，是草民咎由自取，全無異議。只是還請陛下容稟，此事全是我一人之過，與其他人無關(guān)。”許天賜既不想連累主考官，也不想連累好心為他努力的臨公公。

“法理之外還有人情。”天和帝很滿意許天賜的回答，很是欣賞這樣的義氣，他表示法外開恩，再由他來賜個秀才的功名給許天賜。

這一抹一允，便是帝王的理智與慈悲。

至于主考官“舞弊”的事，天和帝用的便是他一貫的招數(shù)，一句“朕知道了”，這事就草草過去了。嗯，你舉報，我知道，沒毛病啊。至于要不要懲罰，要怎么懲罰，容后再議吧。這議著議著，事可不就沒了嘛。

不過拖字訣而已。

至于舉報的言官，舉報有功，天下通告。天和帝倒是要看看，還有誰敢和這樣破壞潛規(guī)則的老東西繼續(xù)交心下去。

全天下那么多讀書人，屢試不第的有很多，七老八十了只想等一個同情分的人也不是沒有。他們的同窗好友、兒孫后代乃至同族親屬那么多，又會怎么看待把這件事捅出來，導(dǎo)致以后同情分肯定會被大打折扣的言官呢？這就不是天和帝需要去cao心的事情了。

許天賜的愿望得到了實現(xiàn)，感動得不行，事后非要感謝池寧。

池寧那時候還是個小小少年，不太習慣被人這么千恩萬謝，又是磕頭又是做牛做馬的，但許天賜是個一根筋兒，非要喊“恩人”。

池寧一怒之下，便說：“我不缺人報恩，倒是缺個兒子。”

許天賜也是個妙人，當下就利索的喊了一聲：“爹。”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那一天，就像是打通了池寧的任督二脈，他想起了師父講過的曹cao是宦官之后的故事，覺得自己當個爹，好像也沒什么不好的。

而認兒子這個事呢，就和養(yǎng)貓一樣。一開始只有一個，后來覺得應(yīng)該再養(yǎng)一個給前面那個做伴，第三個、第四個……等某天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jīng)兒子、孫子無數(shù)了。

組成了一個再幸福不過的大家庭。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前面提到的娘和兒子，是我之前看到過的一個國外的社會實驗。

視頻里采訪了很多人，問為什么兒子和父親坐在一起，卻有另外一個CEO打過來電話說，恭喜你，兒子……

幾乎很少有人能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