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
眼淚
陸承胥半跪在她身前,給她處理手上的刀傷,他抬眼,看見她臉上無一絲血色,蒼白著一張臉,毫無生氣的模樣,心里驀地茫然起來,好像有什么尚未捉住卻已經永遠逝去了。 他指尖發涼,站起身摟住她,把下頜抵在她的發上,低聲喃喃道:我知道你討厭我,恨不得殺了我,但我只想你呆在我身邊...... 她別過臉去,竟是嫌惡到連看也不愿看他一眼。 他垂下頭,溫熱的唇瓣親吻著她的發,一面吻一面輕聲呢喃著她的名字:梁笙,梁笙...... 哪怕只是看他一眼,也好。 她終于肯轉過頭來,深深望了他一眼,視線嘲弄,冷如冰雪,一下子潑滅了他心中隱隱的期待。我想回去。她道。 他這次沒有為難她,當即叫人給她送回去。梁笙從陽臺出來,猛然瞥見戴觀瀾站在門口,似乎有事要同陸承胥說,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聽到了多少,但于她而言是全然無所謂的了。 她走到樓下,坐上車,等車開到馬路上,聽到往來不息的汽車嘈雜聲,看見店堂外閃耀著的霓虹招牌,有一種悵然若失,不似人間之感。 第二天到報館,聽林琴詠說,軍統同意了她和陸承胥那邊的臥底聯系,還給了她一個接頭暗號,兩人在酒樓的一個包廂見面。 這酒樓的燈光是略有些黯淡的,大廳的桌上擺著一只只光亮閃爍的玻璃瓶,遠遠能聽到客人的嗡嗡笑語中夾雜著唱片繚繞的樂曲聲,唱的是最近流行的爵士樂,聽來分外靡靡。 有個穿著簡樸的仆役過來和她接頭,帶她在這酒樓里左繞右繞,終于到了一個小房間的門口,輕輕推開門。 房間里倒是比外頭亮堂得多,她略微瞇了瞇眼,沒看分明里面坐的是誰,等適應后,那人的臉漸漸明晰起來,她聽到了自己耳邊轟然一聲,呼吸陡然一窒,難以置信地后退了一兩步,后背撞到了門上。 或許是為避人耳目,戴觀瀾今日未穿軍裝,只穿一件普普通通的藍布長衫,反倒添了幾分平和的文氣。他平靜地望著她,在明亮的燈光下,眼里似乎閃爍著微妙的情緒。 他起身,倒了一杯茶給她,梁笙接過茶,坐在他旁邊的位子。茶水熱氣騰騰冒著霧氣,似乎熏紅了她的眼睛,她眼前一片水霧迷漫,忽地落下兩行清淚來。 秋琳若是知道你是......就好了。她拈出手帕,拭過眼淚,哽咽著說道。 太久沒提過秋琳這個名字,她心里一陣刺痛,不可抑止地浮現出許多往事來。 戴秋琳是她學生時代的至交好友,兩人畢了業也都在報業工作,秋琳個性爽朗。喜歡和人開玩笑,也喜歡舉辦小聚會,把不相干的熟人聚在一起。梁笙經常被她邀請過去,因此認識了她的兄長戴觀瀾和遠親陸承堂。 申城淪陷后,戴觀瀾跟隨著陸家投了日,戴家上下都和他斷絕了關系,秋琳也不例外,再沒在梁笙面前提起過戴觀瀾。 直到秋琳某日突然被暗殺,她才知道原來她早早就加入了共黨,一直在租界做地下工作。 戴母悲痛欲絕,她丈夫戰死,女兒被刺殺,兒子卻投日,梁笙每次去看她,都發現她神智日益混沌,終日只是對著丈夫和女兒的遺像淌淚,很快郁郁而終。 望著她,戴觀瀾沉默良久,想要開口說一兩句話,但發現自己的喉嚨已經被堵住了。他端起那杯茶,將苦澀的茶水咽下去。慘白的燈光下,他眼神無比的黯淡,只是默默地盯著她。 戴大哥。她像以前那樣喚他,我們談談晚宴上那個任務罷。 兩人忍著內心翻涌的情緒,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商量如何配合。電流不太穩定,所以房內的日光燈總是忽明忽暗,發出咝咝的細微聲響,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窗外的日光也漸漸微弱起來,閃爍在地上。 商量后,兩人又是沉默半晌,戴觀瀾忽然道:昨天,我聽到你和陸承胥在說什么。 梁笙垂下眼瞼,望著那茶水已然冷卻的茶盞,干澀的唇角牽出一抹淡淡的笑:是么? 他艱難地開口:你不要怪自己,那不是你的錯......他準備說下去,但又停下了,因為他發現她垂著頭,單薄的肩膀一直在顫動,一聳一聳的,桌上出現了無數滴晶瑩的水液,但她的唇仍然是一個微笑的弧度。 他怔怔望著她流到桌上的淚水,心一陣陣地疼起來。 良久,她強忍著悲慟,低聲道:其實陸承胥說的沒錯,我的命是梁煦換回來的,是我害死了他。她兩手按在桌上,止不住地顫抖,聲音陡然變得凄厲:是我害死他的! 他不知道怎么安撫她,只能伸出修長溫熱的手掌,罩在她不停顫抖的手上,而這一點溫暖正是她所需要的,她傾身過去,倒在他的懷里,兩只手牢牢地抓住他的衣襟,埋首在他的胸口,全然崩潰似的,像孩子一樣嗚咽。 他靜默著低下頭,緊緊地擁住她,手放在她輕顫的背上輕輕拍著,極其耐心溫柔。 他望向那盞忽明忽暗的日光燈,眼里也帶了淚。光線濃淡不一地在眼前暈開,他慢慢把頭靠在她的肩上,輕輕說:不是你的錯,只是我們都是......受命運擺布的人罷了。 她在他的懷里低聲啜泣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看著他,含淚的雙眸在燈下閃著光,帶幾分凄迷的美麗。他從一旁取過手帕,憐惜地拭去她臉上的淚痕。 想到之前對他的諸多誤解,她鼻間又是一酸,哽咽道:戴大哥,之前對不住。 他手撫摸著她的發,垂眸望著她,眼里是溫和的神氣:是我沒告訴你。 抱歉她悶悶道,又埋進了他的懷里。 他再次擁住她,這個擁抱不像是擁抱,倒像是兩只孤獨的小動物在彼此舔舐著對方的傷口,撫慰這疼痛,共享這寂寞。 求珠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