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右
第一回 右
從縣衙側門出來,許嶸閃身進轎子里,一把撩起袖子,扯開衣襟透氣。 一旁的小廝遞上棉帕,老爺,那頭這次必定是有意拿捏,咱們吃了好大一個悶虧。 許嶸接過帕子,仔細將臉上的汗拭干凈,冷哼一聲,他算個什么東西,等著看吧,老爺我有的是辦法收拾他。 小廝便不再言語,催促著馬夫駕車。 雖是傍晚,太陽仍是十分毒辣,曬得石板一股熱氣,馬匹行路便不如平日快。 蟬鳴陣陣,叫得人心里煩悶非常。 這方小城四面環(huán)水,其間山川景致與別處不同,由文人墨客們捧著,弄出一個小蓬萊的美名。 此地的確景致不錯,且通往京都的路上風景秀美,因此京都的許多達官貴胄專門買了莊園來此避暑。 雖說有能結交上官的機會,但官大一級壓死人。若是哪個地方照顧不周,反倒容易吃掛落。 這段時間,許嶸是忙得腳不離地,鎮(zhèn)日早出晚歸。 不是去城門外迎接各路大人們的親眷,就是在飯桌間周游反復,酒喝個不停,還得掏銀子買單。 好在接待這事,府衙上下都知道,乃是無可回避的人情。 往往能由公中報賬,因此便賬面上有些勾兌,倒也沒人說出來。 許嶸猶如啞巴吃了黃連,有苦說不出。 他半月里吃了不少頓酒席,連吃得胃里一聞到雞鴨魚rou的腥氣就翻騰。 這還不算什么,那些官眷們,成日里十分矜貴,菜要山間的野菜,水要峽谷的飛泉,還要安排特色歌舞宴席。 最叫人煩悶的是,屁大點事都要叫縣衙的人去看著處理。 這一家住著李大人,那一家住著王大人。 府衙上百個人,一日里有大半時候都忙著為這些大人物跑腿辦差,忙得馬不停蹄。 既這般,還得叫那官職低一些的,別覺得有意怠慢。官職高些的,還得想法子顯出他家的不同。 不可謂不勞心勞力,往常捱到十月,這些大佛們離了四水城,日子才能好過。 等年底,四水城排得上號的人拿個考核優(yōu)等,算是不枉費前幾月八面玲瓏的功夫。 不巧今年的夏天,熱得出奇,事情一樁樁擠著鬧出好些麻煩來。 先是王大人的幼子失足跌進水里,丟了半條命。 王家人整日整夜哭,旁邊住著的姚大人兒媳婦正養(yǎng)胎,嫌這哭聲晦氣。 兩家平日里往來和睦,這一回不知道是天氣悶熱,惹人焦躁,還是怎么回事,竟鬧得兩家家丁互相拿著刀槍棍棒,要砸爛對方的門。 兩家都是京里來的上官,個個都惹不得。 縣令推脫生病,他上頭有人頂著,把許嶸這個縣丞推出來倒也合情合理。 許嶸夾著尾巴,一面急忙配合王家四處尋找名醫(yī),一面另尋風景秀麗又極安靜的宅子騰給姚家住。 千方百計的周全說和,才將事情平息下來。 臨了,縣令腆著臉將功勞全攬在自家手里,叫許嶸拿出房契,自己拿去姚家。 打發(fā)叫花子般搪塞人,從縣衙賬上支出兩百兩銀子交給許嶸,權當作買宅子的錢,還不足買這宅子花費的十分之一。 姚家人仿佛真不知事情原委般,等入住后竟好似沒許嶸這個人,只奉縣令為座上賓。 許嶸吃了一記悶虧,添上連日勞心勞力,心里的怒氣達到十分,便思量必要給縣令一個好看。 馬車到四水大酒樓后院停下,小廝掀起簾子。 許嶸跳下馬車,整理好衣服,店小二忙點頭哈腰,許大人,今日收到的蘑菇極鮮,已往府上送去兩筐,大人嘗個新鮮。 得了這份殷勤,許嶸心里的憋悶才散開一些。 替我多謝你主家費心。 小二得了半塊賞銀,仍然沉得住氣,引著許嶸往二樓包廂去,低聲說:照大人吩咐,事情都已經(jīng)安排妥當。唐大人的兒子在里間呢。 許嶸會意,吩咐道,一會兒還按老規(guī)矩,我的酒壺盯好。 這廂,小二退下,許嶸徑直推開包房門,見唐家公子沒坐主位,滿桌人見了他都連忙站起身來迎他。 他面上端起十分的慚愧,忙道,叫小相公和諸位久等,實是抱歉。縣令大人公事繁忙,脫不開身,囑咐我務必陪好小相公,待空閑了再親自向諸位賠罪。 且不論眾人如何想,許嶸輕易不將矛盾擺在人前,只不聲不響給縣令埋個軟刀子。 說起來唐家的勢力雖不如姚家,但也是疏忽不得的人家。 照理,這唐家到四水城的第一頓飯是務必要出席的。 許嶸使了心眼,他與縣令不睦,便將京都唐家來人的消息瞞下,叫人傳話不傳個分明,有意叫縣令以為是府衙那頭的唐家。 許嶸心下得意,自謙推著唐家公子坐了上方。 兩方都對這個安排覺得滿意,一輪酒喝下來,賓主盡歡。 席過了一半,小二撤下空盤,換上一輪新菜。 有作陪的官員趁這個間隙出去放水,回來時便為眾人添上新的八卦。 才剛聽說,姚家住的宅子闖進來一個人,鬧得他家兒媳婦胎動,說是不好了。 那人見眾人留了耳朵聽,忙將打聽得的事情細細說出。 原來,姚家與王家發(fā)生口角后,便另買一處宅院搬走。 姚家先搬離雖落了下風,卻抵不過全家上下都十分看重少夫人肚里這一胎。 更何況,他家見這處宅院占地廣闊,內(nèi)有一座小山和活水,曲徑通幽,構思精巧,比原來的宅子還好三分,便精心打掃一番后入住。 這一日傍晚,姚少夫人吃多怕積食,領著丫鬟到荷塘邊散心。 七月里荷花開得鮮艷無比,荷葉清香,最能開解心里的煩悶。 才走到池塘邊,就見水里冒出來好大一個黑影,嚇得姚少夫人腳下一滑,癱軟在地。 一眾丫鬟仆婦驚叫個不停,那黑影也受了驚,在池塘里翻來滾去,荷葉荷花倒了一片。 等家丁大著膽子拿漁網(wǎng)將人套住,提到岸上來看,才發(fā)現(xiàn)是個活人。 一桶冷水沖下去,露出淤泥下那人的臉貌,姚家人更是大驚失色。 這人乃是今上才封的貴妃之弟,周子祥。 此人在京里是出了名的紈绔,因出生鄉(xiāng)野,頑劣不通庶務,更不通禮儀,多被人暗地里恥笑。 只不知這浪蕩子怎么竟出現(xiàn)在姚家別院里。 貴妃在后宮如同眾星捧月,姚家夫人乃是朝廷命婦,哪里曉不得還有她家弟弟這一位人物。 因此,場面竟十分詭異,無人敢叫破這男子身份。 周子祥不識得姚家的后宅家眷,見嚇到身懷六甲的年輕婦人,自己也有些不自在,索性閉口不言語。 姚家人咽下火氣,吩咐將男子帶到客房,送上熱水新衣,好吃好喝的招待著人。 周子祥自得了權勢,便不成被人慢怠過。 這回在京里惹出禍事,怕被自己jiejie逮住,才慌不擇路跑到四水城來避暑。 不日前他從人手中買下這套宅子,見有人灑掃除塵,安置得十分精心,便不論價錢一氣買下。 才入住沒幾日,便聽聞宅院里人聲鼎沸,只以為是京里追來的人。 聽著動靜煊赫,更憂心這回自家jiejie震怒,不敢撞她手里,攜了來時的包袱躲在荷塘邊的山丘中。 不料這些人竟仿佛住下了都不走,他三四日未曾得過什么像樣的飲食,餓得發(fā)慌,見池塘里的鯉魚肥美,便打算趁夜里捉一兩條來烤著吃。 不意晚間此處竟有人,待回過神來,想著見到的人并不似官府中人,十分疑惑,更在房里待不住,硬要闖出去問個明白。 他自己的宅子,怎么住了這些人。 姚家人哪敢攔他,還是姚夫人頗有些果斷,沉下臉來做出動氣的模樣。 他既不說自己的身份,想是心虛,自家又何必吃了虧還陪小心。 周子祥原見對方有七八分客氣,便也待好言好語問明情況,不叫人尷尬,哪曉得對方忽然間橫眉冷對起來,還要問自己罪責。 他倒不知,自家的宅子來了群陌生人,害得他這個主人被蚊蟲追咬,食不果腹好一陣,怎還有臉來問罪。 越說越激動,等兩邊都說到這是自家的宅子,各自拿了文書來看,兩家契書都有官府印信。 細細看來,倒說的都是這一處地方,只姚家是寫的此地某處一間,價值兩百兩,周家乃是從哪里到哪里的一百畝地,價值五千兩白銀。 文書說得分明,姚家人氣得臉色鐵青,因文書是縣令親自送來,便不曾細看收攏在箱子里。 待眼前事情說開,姚夫人兩眼發(fā)黑,恨不得撕了四水縣令,叫他們得罪了貴妃不說,還丟了好大個人。 那房契上寫的姚家位置,乃是后院院墻外的一間馬房。 這廝,竟敢侮辱她們姚家。 周子祥對姚家印象更是不喜,他已在京里混跡不少時日。 那些人要宅子要古玩,哪個不是價值千金的非要托個一文兩文的借口,實是暗地里搶東西罷了。 想這姚家是拿捏別人,妄圖以兩百兩謀得這一座山莊。 怪道那主人急急壓價,僅以五千兩將整座宅子賣給自己,簽完文書就不見人影。 兩百同五千,差得可不是一星半點。 姚家到底在京里做官,放不下臉面,急急忙忙收拾箱籠行李,要連夜離去。 嚇著孕婦,并非周子祥所愿,便寬限三日,自己提了包袱,還穿著那身泥漿衣服去住外頭旅舍。 才走到街上,就被周貴妃的人馬按住捆了個嚴實,裝進馬車里連夜帶著趕回京都去了。 姚家那頭,好在孕婦沒有什么大礙,只咽不下這口氣,使喚家丁去叫縣令。 縣令府上沒人,姚家吃了閉門羹,更是不忿,認定乃是他故意戲耍自家,逼問著下人叫人透露口風。 縣令夫人聽下人三言兩語將事情說了,叫人領著姚家人浩浩蕩蕩直奔四水城青樓。 待找到縣令時,他已經(jīng)喝得爛醉,手里還抓著姑娘的粉色鴛鴦肚兜,叫圍觀的百姓瞧了好一番熱鬧。 那人將事情說完,便見主位上的唐公子眉頭一蹴,復又笑開來。 他視線對上許嶸,對方輕輕點頭,他放下心,朝唐公子敬酒,活絡席間的氣氛。 這下,縣令既得罪了姚家,又在唐家眼前記了一筆,寧愿去喝花酒也不愿作陪,到底是唐家哪里讓他瞧不上眼。 更不要說他為姚家辦的這樁事,說深了是弄得姚家和貴妃不睦,以后誰和這四水縣令打交道,敢不提著心吊著膽。 許嶸出了一口惡氣,心中暢快,直陪到半夜才散下宴席。 直到被扶上馬上坐穩(wěn),他才睜開眼,換下醉酒的模樣。 他參加宴席,慣常是酒七分水三分,還得早早裝醉躲開。 明日不得休沐,縣令想是無暇顧及縣衙諸事,他作為縣丞,怎能不挑起梁子搭把手。 馬車疾行,一路奔回許府。 許家宅院燈火通明,許嶸見門口站著許多人,管家急急朝他奔來,回稟道,老爺,三娘子忽然不好,您快去看看。 許嶸心中一涼,果然得意便有失意。 他對原配留下的女兒平素雖不在意,忽然聽聞生了疾病,難免憂心。 便疾步朝許三娘子的閨房走去,見一路下人仆婦面色多有驚慌,不由得懸起心。 待見得房里的女兒面色青黑,以往圓潤的臉龐失了血色,瞧著瘦骨嶙峋,十分不好。 許嶸大驚,他半月前見過自家三女兒,雖文靜內(nèi)斂,不似二女兒一般活潑好動,也絕不是眼前這般奄奄一息的模樣。 當下不由得大怒,要捉拿貼身的仆婦婢女拷問。 麗姨娘哭哭啼啼的端了一碗藥來,仿若才發(fā)覺許嶸在這里,端著藥貼近他身邊,哭訴道,老爺,三娘這是不好了,藥也喝不進去,只怕得預備后事。 許嶸哪里聽得這個,一腳踹過去,麗姨娘手中的碗砸到地上,藥水四濺。 麗姨娘不敢叫喚,捂著臉跑出房外。 滿屋子的下人俱都嚇了一跳,許三娘身邊的丫鬟們想著將功抵罪,一個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打掃屋子,更換地毯。 許嶸一時顧不上處置下人,坐在女兒床邊,握住她的小手,眼角竟滴下淚來。 孩兒,我的孩兒,爹爹來了,你快睜眼看看爹爹。 許嶸一聲聲呼喊著,他動了真情。 許三娘情狀凄慘,他雖不敢想,但也不得不承認,三娘怕是撐不過這一回。 這么想著,竟克制不住心中悲痛,嚎啕大哭起來,含含糊糊喊著女兒的名字,婉君。 片刻,許三娘眼皮眨了幾回,終是睜開眼。 見到父親許嶸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卻是年輕時的模樣,腦海里思緒紛繁,先掉下淚來,嘶啞著聲音,喚了一聲,爹。 許嶸大喜,父女兩個竟像久別重逢般,抱頭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