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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短暫的時間
晚上,我們換了種休息方式,我想,老人家大概也非全然享受于游覽風光,于是勾老師提議,買點零食小吃,我們在閣樓的小木桌上聚餐,他們或許吃不了什么,但是至少不會拒絕跟小朋友聊天。 黃奶奶聽見我們的密謀,不禁失笑:那你們得做好準備,老孫話很多的哦! 溫和的樹皮一樣的皺紋里夾著笑意,盡是期待。我想,再多也多不到哪里去吧? 晚餐后,我和勾老師漫步到橋邊的市場買果酒,怕老人家興趣來了要喝,沒敢多買,只是意思一下。然而即便是酒水不足,我們還是低估了孫爺爺敘話的能力。 我第一次遇見能把自己的生平反復敘說三次的人,關鍵他既不覺得枯燥更不覺得疲憊,好像只要我們沒表現出不耐煩,他就能一直說下去。 好幾次黃奶奶見勢打斷他,將話題拐到別處去,他三兩句又能給繞回來,實在沒辦法。我也只好選擇當個忠實的聽眾。 宏村的夏天不熱,群巒包圍,下過雨后更有一種獨特的清涼。這里的深夜沒有喧鬧的歌舞聲,靜默的院子中只聽得見我們幾個人嘻嘻哈哈。老人最愛關懷晚輩的私事,他們也不例外。 孫爺爺抿了一小口果酒后,總算收住了嘴,不再去追憶幼年見過鄧小平的細節,話鋒一轉,就開始關心我們的情感問題。 小勾還不打算找個對象嗎?趁著年輕要多談戀愛才對啊!到了我們這把年紀,想要出來玩還得擔心給人家添麻煩呢! 哪有!我可不嫌您麻煩!她故意略去前一個問題不作回答,孫爺爺似乎也已經習慣,轉頭又把注意力移到我這邊來。 小趙呢!也沒處朋友?" 沒呢! 沒有喜歡的?還是暫時沒興趣? 還在等,再等等看。 我特意把話說得迷糊,孫爺爺就一個勁兒的跟著追問。連帶勾老師也起了興趣,忙問我是在等一個還沒來的人,還是瞎應付他們。 該怎么回答呢?我很怕我們之間會因此變得疏遠,所以我想告訴你也不能告訴你。 酒意醉人,晚風徐徐。我不是喝酒容易上頭的人,卻總覺得耳垂發燒,借著時間太晚的由頭就開始推脫,不愿再聊。話題轉換得很快,我的情感故事不是多么耀眼的明星,沒有那么高的關注度。在某個我回屋上廁所的瞬間,他們又開始策劃起第二天的行程。 和老人旅游有一大好處,完全不用在意鬧鐘沒響,或是半夢半醒間關了卻渾然不覺。 我沒有這樣的煩惱,早晨六點,孫爺爺準時把我叫醒,說是想讓我再帶著他們去走一遭南湖。黃奶奶喜歡清晨煙霧繚繞的南湖,他想多和她逛逛。 我換好衣服陪他們出門,路上隱約有了兩個身影,但基本還是靜寂一片。挑著擔子的農婦從遠光中走來,銜著清晨的露珠。我四顧半天,也沒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勾老師呢? 我輕聲問他,不用等等勾老師嗎?老頭笑著,聳了聳肩。 小勾這兩天辛苦了,讓她多睡會兒! 我們相顧無言,老狐貍笑起來瞇出狐貍紋,微微鼓出的肚皮卻憨態可掬。我真該謝謝他大清早把我叫起來,就為了讓我給他當人形拐杖,順帶按時吃狗糧。 清晨的南湖跟昨天別無二致,可即便是一模一樣的風景,我想他們可能這輩子都看不膩。我陪著他倆在石橋上走過,偶然撞見某個穿著蓑衣清理湖面的大叔時,還從孫老頭口里聽見鄉音。 他似乎很享受舊地重游的感覺,下到岸邊就跟人家促膝長談,把我和黃奶奶留在橋上看風景。 森綠色的遠山被薄霧覆蓋著,好像圣誕樹帶了雪帽。我呼吸著晨間空氣,感覺肺里被一臺嶄新的空氣凈化機掃過,整個人神清氣爽。我伸了個懶腰,單手靠在橋邊的石墩上。 奶奶,你們真的都還記得住這里啊? 記得啊!離開的時候天天想,回來之前也天天想。雖然跟印象里的家鄉也有出入,但是感覺還是一樣的。年輕人可能沒有這種鄉土情結哈!到處飄啊飄的,小勾以前就說,感覺在哪兒都能待著,可是哪個地方都不是家。 哪個地方都不是家忽然讓我想起她高三那年離婚的線索。 我沒告訴張浩然,我去醫院例行做體檢,剛剛從院門口出來就撞見勾老師。我以為她身體出了什么問題,結果問了后自尋煩惱,懷孕三月過來做產檢,不想告訴我們是怕引起家長的情緒。 我始終記得她臉上的笑容,慈悲而寬厚的母性光輝,我忽然覺得遠觀也挺好的,她幸福就好。 可是她的幸福不是我希冀就能夠實現的,有天晚自習,她著急著回家,我們順路就一塊打車。她在我之前下車,說著「注意安全」,可臉上都是憤怒。 我以為是我看錯了,后來我睡晚了遲到,撞見她老公在校門口糾纏她。我不是有意要聽的,只是關于她,我總是忍不住想要多關注一下。這才知道了離婚的真相男方孕期出軌。 他當時的話我記得很清楚:「雪梅,我只是一時沒想清楚,不會再有下次了!你相信我!」 和很多男人認錯的態度相似,大概也和他們的覺悟相似。所有的承諾只是嘴上說說,過后又會變成一個犯了普通錯誤的男人。 我不該參與夫妻之間的爭吵,我也明白勾老師肯定不想讓我看見那一幕。可是他爭吵間對著孕婦推搡出手時,我就忍不住沖上去揮了一拳。 指骨擦在他的顴骨上,被他的眼睛刮傷,我的手很快流血,可我不覺得痛。 那是我這輩子最后一次出手相向,想要保護我心愛的勾老師。 很奇怪,關于那天的細節我都記不住了。 我只記得我的血氣方剛之后,勾老師整個人變得很沉悶,在夢境一樣悶熱又狂躁的高三結束那天,我們分別了。 這幾年她一直在外地四處游走,我也遠離我們相遇的那座城市。誰都不知道哪里才是真正落腳的地方,都是在找在看,在慢慢摸索。 恍惚間天邊一束日光破開迷霧,在湖面上映出粼粼波光,我忽然笑了。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有故鄉的人很幸福,能找回最初相遇的人也很幸福。我回復黃奶奶,帶著許多掩藏的羨慕,雖然孫爺爺有些頑皮! 我故意調趣,黃奶奶哈哈笑出了聲。她扯了下腰上有些褶皺的旗袍料子,轉過那張花白而慈祥的臉問我:昨晚上說的等,是在等某個人,是嗎? 不需要我回答,她自己就解釋起來。 你當時的眼神很熟悉,我認得出來。等待某個未知歸期的人,我以前也是一樣的表情。她看向那個頑皮的小老頭,我想要再遇見他的時候也是一樣。 不過,你可能已經遇見了?但是在等一個回應?她攏了攏被晨風吹亂的鬢發,眼睛澄亮。 也不是,我還沒有問過她,要不要和我一起...... 為什么不問? 我們之間......嗯......差了差不多10歲。嗯,她大我快10歲。 不知道為什么,我主動跟黃奶奶坦白,可能歲月風霜后我認為她懂得我的處境,也可能,我是希望通過她,能找到一個答案。 小趙,10年很長,在你這個年紀,或許這樣的差距很巨大。可是到了我們這個歲數,也就不值一提了。而且,你可以換一種想法。 嗯?怎么說? 你們之間已經被上天拉開了10年,再不珍惜一點的話,往后錯過的,就是比10年更漫長的時間。這樣想來,是不是很可惜? 我從她的臉上看到老者的慈悲通透,年老卻依舊澄亮的眼睛為我撥開眼前的迷霧,蒼老的聲音告訴我:你想等的人,就在眼前哦! 順著她的眼神看去,我看見勾老師從遠光中走來,輕盈得像一株晨間欲開的荷花。她跳躍著走上石橋,問我怎么不叫她起來。 想讓你多睡一會兒! 你們剛剛是在說什么悄悄話嗎! 嗯! 說什么呢!說什么呢! 她跳躍著,越過我又去看一言不發的黃奶奶。我們倆像是達成什么機密協定一樣,閉口不言。她就發了小孩子脾氣,一直在鬧。我只好坦言。 說你。 說我什么啊! 秘密。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我決定向你揭開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