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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口的公車很難等這件事已經是常識。 齊蔬從包里拿出餅干和水,小口小口吃起來,權當是消磨時間,實在感覺等得間隔久了,她才會拿出手機看一眼,也才過十分鐘而已。 第二個十分鐘過去后,她起身,剩下的半瓶水裝進包里,又把餅干盒分類扔進垃圾桶,然后開始看站牌信息。 身后傳來窸窣聲響,又在一米開外停下,應該是別的乘客,齊蔬沒在意。 過了沒多久,那人朝她靠近,呼吸聲從頭頂落下來,齊蔬本能皺了皺眉,正要躲到另一邊去,書包帶子被他拉住了。 她回頭,情緒已經在喉嚨口了,正要發作,看到了胡預隱約泛笑的眼睛。 你怎么來了。她拽回書包帶子。 胡預說:晨跑。 齊蔬信了,還故意讓了一步:那你接著跑。 然后又聽到他說:跑完了。 齊蔬在心里嘁了一聲,沒反駁也沒戳破。 她回到等候位子坐下,胡預也跟著坐在她身邊。 齊蔬從包里摸索半天,掏出兩個果凍,遞給他,胡預看見了,沒接,而是挑眉看她。 給我的。 齊蔬嗯了聲,他這才接過。 你知道我會來? 不知道,齊蔬道,我帶著,等回來之后碰到了再給你。 被她這話噎了一下,少年的竊喜收了大半:回來萬一碰不到呢。 齊蔬還在翻書包,不知找什么,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他的話。 正當胡預想算了的時候,她終于停了,拿出一包跳跳糖,拆開整個倒進嘴里。 現在不是碰到了么。 舌尖上的暴跳如雷脫口而出變成她此刻咕嚕嚕的童音,有些滑稽。 不止是聲音,連五官都擰巴在一起,丑丑的,一點都不像正常人。 他忍不住念道:你一個女孩子,注意點形象。 這話引起了她的注意。 齊蔬笑,口腔還在跳躍的后勁里:你什么時候當我是女孩子了。 我一直 話才起了個頭,她突然站起來了。 齊蔬眼睛一亮:車來了。 胡預被噎得心肝脾肺腎都擰了一把,生疼生疼,主要是氣的。 / 換了三趟車,等到目的地,胡預心猛地一顫,而后看向她。 晗山陵園,她父親,易環宇和易母都葬在這里。 胡預摸不準她此刻的心情,大氣不敢出一聲,彷徨和失措都有,他頭一次后悔自己的莽撞,不知道自己沒頭腦跟過來是對還是錯。 看出他的促狹,齊蔬說:在這等我吧,如果覺得太久可以先回去。 她沒有邀他一起,胡預也理解,點頭算答應了。 拾級而上,繞過數個彎,終于到了。 齊蔬蹲下來,額頭和墓碑上的字持平,齊年的相片比她高一些,像從前那樣微微俯視著她。 來這兒是她計劃中的一環。 挑個天涼快的時間,和爸爸說一聲,高考結束了,不知道有沒有辜負這十多年光陰,她努力了,也盡力了。 她并不是一個表達欲旺盛的人,更多時候習慣自我消化,所以當這些話說完了以后,一時詞窮,好像只是這樣陪著,除除周邊的雜草,擦擦相片上的臟污,沒有別的事可做了。 烏云聚齊,幾個悶雷由遠及近滾來。 齊蔬從包里翻出折疊傘,打開,下山之前,她望著遠處不知道什么地方,猶豫了再猶豫,還是敵不過心底想要去見一面的沖動。 她不知道他葬在哪兒。 事故發生后,齊年帶著一筆感謝金,或者說補償金更貼切,上門致歉,不出意外連人帶禮被趕了出來,很狼狽,易母已經崩潰昏厥過幾次,易父一雙眼睛熬得通紅,短短幾日衰老了好幾歲。 時至今日,齊蔬一直沒能好好和他,道別。 互聯網時代,辦法總比困難多。 登入了陵園的微信公眾號后,在內部智能導航系統的指引下,輸入名字和信息,找到了方向。 在陵園的另一邊,從這繞過去,且得走一陣子。 下了雨的階梯路不好走,碰上青苔更容易打滑,齊蔬一邊看著手機路線,一邊盯著腳下,每一步都很小心。 再一個轉彎就到了,齊蔬將傘沿往上提,視線范圍變大了許多。 她舉步上前,沿著一排排石碑,找到了他的那一塊。 只有字,沒有掛照片,齊蔬看著碑文上刻文,易環宇三個字尤其醒目。 她難受地胸悶發堵,像是又掉進了那個溺水漩渦里,舌尖的海腥氣又苦又咸,沙粒割破了喉嚨,痛到喊不出來的那種絕望。 至少在失去意識之前,她真的想過死亡,以及死后的種種可能。 雨聲蓋住了腳步,適時擋住了一部分怨或念。 沉浸在回憶里的人突然驚醒,她轉頭,看見來人,臉上聚起驚恐。 她嘴唇微動,像要說話,卻發不出聲音。 那句易叔怎么都喊不出口。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易淵有至少三分之一的時間會出現在晗山陵園。 他習慣了,妻兒都在這里,這么些年過去了,這地方反而比那個只剩下他一人的房子更親近些,不算忌諱。 黃迎秋的墓和易環宇的墓挨在一起,易淵走到妻子的墓前,半蹲下,習慣性開始擦拭周遭,只是手一碰上去就發現,已經被人先一步整理干凈。 他照著自己的步驟又擦了一遍,沒說什么話,他平時來得勤,也沒什么特別要傾訴的,尤其今天還有外人在。 齊蔬自見到易淵后,就陷入一種等待被審判的狀態中,雙腳像是被封印了似的,釘在原地一動不動。 雨勢漸密,傘沿下的落水像一道細線,風卷起殘泥撲在腳踝上,她覺得冷,拼命克制住發抖的身體。 男人開口問:考完試了。 齊蔬愣住,垂著腦袋不吭聲。 女孩站在哪里,而他的孩子卻長眠地底,易淵只覺得燒心的苦,那苦的味道蔓延在五臟六腑。 回去吧。 他的話像一道赦免。 齊蔬差點落下淚來,她悄聲挪開步子。 往外走了沒幾步,又被身后一陣低呼叫停,齊蔬轉身,傘面的上水珠慌亂逃竄,躲不開墜落。 易淵看向她,神情哀愴,他嘴唇翕合,對著她說了三個字。 齊蔬聽不清,也看不分明,震顫的靈魂攪亂了思緒里的無數個瞬間。 / 再回到山腳下,已經是兩小時之后了。 胡預還站在老地方,他沒帶傘,找了個枝繁葉茂的樹下躲雨,后來風大雨密,頭發肩膀還是遭了殃。 齊蔬看到他站著淋雨了,小跑著上前,將傘撐到他頭上。 胡預嚇一跳:怎么從這邊下來。 忘記原來的路了,繞了一下。 她情緒淡淡,胡預明顯察覺不對勁,看她不愿多談,也不問了。 公交車回程。 她看著窗外,一路都沒怎么說話,眸光怔忪,像是在放空。 胡預伸手去碰她的,她沒反應,他牽住,過了好一會兒,許是熱了才反應過來,回頭看看牽在一起的手,再看看他,最終抽出來放回自己腿上。 她的拒絕很直給,胡預好像習慣了,難過和失落有,理解和無奈也有。 這之后的路程他都規規矩矩,很無聊地把轉著手機,沒再鬧她。 從鎮口公車站到她家這段路,胡預問她畢業旅行去嗎。 齊蔬沒作聲,一周前就說考慮的事,到此刻才真的開始想去或不去。 胡預又說:聽說了幾號查分嗎。 24號。 胡預點頭:我們22號出發。 齊蔬抬頭,點點心動。 胡預很精準拿捏了她的逃避心理,如果有一個答案太重要,齊蔬希望揭曉的那一刻越晚到來越好。 我真的不習慣和陌生人待在一起。 理智稍微掙扎了一下。 他回道:我和你待一起。 齊蔬思索著:我還得和爺爺奶奶說一聲。 嗯。 萬一他們不同意 不同意就不去。 他很淡定,齊蔬心里愈發沒底。 胡預,我不行的。 試試看。我有預感這次旅行會很有趣,就高高興興去玩吧。 從頭到尾,他不過是希望她高興一些,自在一些,離那些過去遠一些。 越遠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