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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胡預而言,初二那年的暑假約等于無限運作的舊空調外機,聒噪的蟬,想撓但不能碰的癢意,以及輾轉反側到令人生氣的霉運。 如果不是突然爆水痘,他現在應該和齊蔬和易環宇一起在海邊,像之前每一次以家庭為單位的短途旅行。而現在呢,被強制隔離在家,每天除了打游戲就是一遍遍看體育臺NBA重播,也有玩累了的時候,倒頭撲在涼席上,望著頂部吊頂上浮夸的線雕紋理,越想越虧的慌。 瞥了一眼枕邊,那只半天沒動靜的手機,腦海里是齊蔬追著易環宇在海邊嬉鬧的身影。 他們一定玩瘋了,胡預想。 臨出行前,齊蔬在三個人的聊天群里放了話,趁這回去海邊把游泳學會,以后他倆誰都不許笑她是旱鴨子,這話就是對胡預說的,從來都是他主力糗她,易環宇偶爾附和。 胡預問,誰樂意教你。 齊蔬說,易環宇。 易環宇說,好。 胡預當下就想退群,忍住了,憋著一股不爽,最后回,記得拍照。 齊蔬爽快答應,好。 然而現實是,三天過去了,聊天對話框還停留在齊蔬出發時的一張車窗照。 她用手指比了一個耶,背景是窗外因疾馳而模糊的樹林和天空。 再也沒有然后了。 哼,他們一定玩瘋了,胡預在床上撲騰了一下,動靜不小。 / 「本臺記者報道,8月11日18時左右,在晗東線海灣處發生一起青少年溺水事故,兩名落難者均為未成年人,事故發生后,當地警方、醫療和救援人員趕到現場進行處置」 「事故造成一人失蹤,一人昏迷,警方第一時間出動了搶險打撈隊,截止目前仍沒有落難者的蹤跡」 「在搜救艇近五個小時的搜索,終于在事故發生地以東600米海域的礁石夾縫中發現了落難者,經救援人員確認無生命跡象,截至發稿時止,事故善后及調查仍在進行中,本臺記者持續追蹤報道。」 「齊蔬」 「環宇!易環宇」 「小蔬,環宇呢,你們不是一起的嗎」 「怎么你一個人。」 「為什么。」 「為什么,齊蔬,為什么只有你活了下來。」 「那我兒子呢。」 / 夜里一聲驚雷將睡夢中的人生生打醒。 胡預睜開眼睛,映入眼簾是一幅黑白X光片,墨色的黑幕被閃電劃破了口子,倒漏出大片大片的慘白,耳邊是撕心裂肺的哀鳴,喪鐘循環響起無數遍。 又夢到那年夏天。 淺色遮陽帽變成了藍白條紋的病號服,尖叫和嘶吼,哭過后的眼球描滿了紅血絲,像一顆隨時會爆炸的野莓,凸起,射出惡毒的光,無休止的討伐衍生無數次回避,互相幫扶的兩個家庭,從前的親密無間變成敏感的刺,扎進人的骨血里。 新聞轉播里,唯一一只救生圈掛在齊蔬身上,她被找到時整個人都泡得發皺,昏迷不醒,只余一點微弱的意識。后來大家開始傳,易環宇把唯一的救生圈讓給了齊蔬,也正因此在死后被授受了見義勇為的榮譽稱號。 漩渦之外,胡預憋屈了整個暑假的水痘霉運成了張明麗往后數年的僥幸。 當悲劇發生時,人類的自我保護機制總會第一時間開始撇清關系,等確認安全后,關切和寬慰才有了出口。 易環宇的葬禮辦在海邊,不是他離開的那片海,卻也能抵達那片海。 除了家里人,同學,老師,甚至連校方領導都親自到場慰問,現場來了記者,這樣一場告別式,在當地也引起了不小的轟動。無人不緬懷,無人不惋惜。 確實該惋惜的。 易環宇是第一個因為擁有發明專利而登報表彰的初中生,是各科全優的天才少年,是老師家長口中別人家的孩子。 偏偏這樣一個最不應該離開的人,從此消失在人間。 事故發生后的第三個月,齊父帶著妻兒離開晗城,舉家遷往A市,對外說辭是為了給孩子看病,那時的齊蔬被診斷創傷后應激障礙,同時伴有輕度雙向情感障礙。次年一月,易環宇的母親墜河身亡,這不是她第一次輕生,只是這一回沒有救回來。同年十月,齊蔬的父親齊年在一起重大交通事故里離開人世。一年后,朱詠珍改嫁再創業。 當全世界都在忙著向前走的時候,當年那個幸運活下來的女孩在人們的余光里跌跌撞撞站起來。 她走得慢,也不穩當,但好在她依然堅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