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渙衣
第1章 渙衣
孩童壓抑的一聲聲輕咳在幽暗漏風的板房中響起,隨之而來的是一聲跺著床板的叫罵聲: 還讓不讓人睡了,咳你親爹呢! 聲音靜了下來。 咯吱一聲,通鋪上翻起一道纖細的身影,熟門熟路地摸到了桌上的瓷碗,從捂了半晚的暖瓶里倒出半碗水來端到旁邊。 薄被里鉆著兩個身影,一大一小,正瑟瑟發著抖。 紀蕪將缺了口的茶碗遞過去,輕聲道:嫂子,給安兒喝水。 鋪上的女人要去接,卻抖著手摸不準地方,紀蕪嘆氣道:我們換換,你去我那個鋪,我陪安兒睡后半晚。 聽他們動靜響個沒完,那邊的叫罵聲又起,板房里統共住了七八個人,翻身的聲音吱吱嘎嘎四下響起。 女人被罵得心虛,顫巍巍帶著泣音:阿蕪 紀蕪充耳不聞,把她扶起來,喂了孩子喝水后自己鉆進被窩,清泠泠的嗓音道:別理她們。 懷里的小身體燙得嚇人,紀蕪摸著自己侄兒的腦門,心里知道安兒這次的病很重,已不能再拖了。 姑姑孩子細弱的聲音響起,充滿了委屈:我不咳了 紀蕪心里一酸,他才三歲,就知道了什么是受人嫌棄。 她不嫌病童,將他摟緊:睡吧,明天起來病就好了。 孩子燒得睜不開眼睛,迷迷糊糊地念叨著:明天我能見著爹么? 永遠也見不到了。 睡吧。 紀蕪不想騙他,也沒必要,他雖然小,很快就會理解死亡的意義。 第二天紀蕪第一個起身,去外院打了水回來。 安兒病重,顧氏也風寒初愈,見她天未明就走了這么遠去提水,一雙手痛得通紅,當即又要流下眼淚:阿蕪,苦了你了 紀蕪已經習慣,或者說無視了顧氏的眼淚,雙手隨意在身上粗布衫裙上抹了抹,對吳氏說:我和嫂子換班,你洗洗頭臉就去廚房領早飯,再晚怕是又不夠分。 吳氏訥訥應聲。 紀蕪從自己懷里掏出半個饅頭來,掰碎了扔進茶碗里,就著暖瓶里還剩的半碗溫水,泡軟了給安兒吃。 好在昨夜留了些,在這里,熱水都是奢侈品。 板房里的人陸陸續續起身,昨晚那個咒罵安兒的婦人劉姑也起了,見了紀蕪幾人又啐道:得了病就緊著挪出去,別害了旁人遭殃,短命催的。 顧氏聽得她又咒罵安兒,氣得紅了眼睛,終于忍不住:你說什么! 我能說什么!劉姑一邊穿鞋一邊冷笑:還當你們一家是官家夫人小姐呢,進了浣衣局的,一樣是罪奴,給你們片瓦遮頭算老娘心善 顧氏大家閨秀出身,臟字也講不出半個,只是哭個不停。 紀蕪將碗往桌上重重一放,盯了一眼劉姑,說道:我們說好井水不犯河水,你再欺侮,上回對王春做的事,我不介意來第二回。 劉姑臉瞬間綠了,卻不敢反駁,快步下床走了。 這紀家四個老弱婦孺,孫子是個小不點,婆媳兩個鎮日哭,沒半點用處,倒是不能小瞧這十六七歲的丫頭,半個月前幾人想教訓教訓這紀家的婦人們,卻不知她從哪里藏了一柄鋒利的鐵刺來,硬是將王春的手臂剌開了兩寸長的口子。 進浣衣局的罪眷都會藏些私財,畢竟官兵抄家也不會對婦孺趕盡殺絕,但卻不會有釵簪一類,便是怕她們自盡或殺人,這丫頭的東西必是進來這幾個月尋摸的,雖然如今被監事姑姑收了去,但劉姑也知道,她能尋摸一次,就難保沒有第二次。 長得如花似玉,卻是個手段厲害的夜叉。 苦難是從來容不下傷春悲秋的。 吳氏不在,都無人安慰顧氏的眼淚,紀蕪喂完安兒吃早飯,等她哭完了,才道:母親不要再猶豫了,將玉佩給我,我今日就去尋邱娘子幫忙,安兒的病不能再拖了。 顧氏如何不知,可是她們帶進浣衣局的私財,從一開始打點,到她得病吃藥后,已經僅剩這塊玉佩了,何況這玉佩還是 可它是你的 定親信物?紀蕪淡淡開口:母親,即便我們還有出去的那日,你覺得我這定親信物還派的上用場嗎?何況若不是它惹眼,也引不來劉姑見錢眼開帶人來搶。這東西我們早晚留不住的,此時不用,還要等到何時? 對如今的他們來說,這塊破玉,抵不上一碗湯藥。 顧氏的心底,依舊保留著一絲希冀,自己的女兒這么美麗,這么年輕,她尚未成親,或許那張家會將她救出去呢? 親手掐斷她這最后一絲妄想的是紀蕪本人。 最終顧氏還是把玉佩交了出來,可提到邱娘子她卻是很不自在。 紀蕪知道她在想什么,冰雪一樣的容顏不帶表情:若不是她幫忙,母親的藥都抓不齊三日前,李家伯母過世了。 顧氏身體輕顫了顫,對方是與她一起病倒的。 紀蕪沒有說的是,李伯母連薄棺都沒有一副,尸身擱了兩日,昨天和其他幾具尸體共用一卷草席拉去了城外。 那是她父親曾經的同僚工部侍郎的夫人。 紀蕪拿著玉佩,循著斑駁破損的青石板路往東南方向走,抬頭望見四方的天空里撲棱棱飛過幾只黑色的烏鶇鳥,丑陋又不祥。 壓抑,無邊的壓抑,頭頂的這片天,讓人透不過氣來。 穿越已經十余年,紀蕪早就習慣了這古代的生活,從一睜眼時的心存死志,到慢慢接受新的家人和生活,她已經快忘記了她是現代文明社會的自由人。 她不看穿越,對吃人的封建王朝沒有半分向往,可她還是不得不認命,好在她的運氣不壞官宦家庭,家人和睦,父親雖然是封建士大夫,卻注重兒女教育,她雖是封建父權的附庸,卻勝過底層悲苦百姓太多。 可這種沾沾自喜的僥幸,在家逢變故的那一刻,終于如鏡花水月般全部化為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