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鬢頭春(十八)
壹 鬢頭春(十八)
這是一場賭注。 梅沉酒在賭趙海是否還有隱瞞的實情,能夠讓她順藤摸瓜尋到背后元兇。趙海既然敢在寧澤面前花時間求情,恐怕心里也清楚今日的事態不是他一個小小的關城掌柜能夠咽下的。 營內訊息閉塞,如若商崇歲審案時趙海就被帶離關城,大概不會知情與他有關的毒殺一案已經了結。她自有做惡人的那份心,只需要趙海老實配合親口托出實情。可今日他當真緘口不言半字不吐,梅沉酒倒也毫無辦法。 人半勾著脊背,腫脹的右臉已不允許他做出多余的神態來回應;額上的血疤沾了來時奔波的塵泥,灼辣的疼痛在顱側燒成一片。趙海的視野逐漸模糊紅樓坍圮、玉殿傾覆,海潮般漫延的尖叫嘶吼踏過散亂的羅綺朱翠,他仿若身處火窖。 公公子趙海忽得一激靈,瞇著眼仔細把那雙乾凈的烏皮靴端詳上好幾趟來回,這才將磨出血泡的手指攏入掌心,兩手交疊置于膝前,恭敬地伏地行了一個跪禮,罪民趙海 罪民趙海,唯公子馬首是瞻。 梅沉酒不知人是仗著什么樣的底氣說出了這番話,她旋即抽離停留在趙海腦頂的視線。裙裾掠動有如厚重簾幕,將那雙鞋遮蔽完全。趙海再抬頭時,她已在三步開外的地方站定,我不需要你對我唯命是從,我只要你托出實情。 謝公子成全。 你!梅沉酒袖袍一甩,就要重新走到他面前厲聲發落。但見三名部下尚在跟前,辯駁的氣力便偃旗息鼓。案旁的銅燈好似在閃躲她的怒意,躍動著暗了一瞬。她擺手作罷,繼續說。 趙海的聲音略顯疲態,公子想知道客舍一事,恐怕還得從去歲深秋說起。那時鋪面里的舊伙計辭工,說是家翁病重需得還鄉照料;公子既到關城,應也明白關城一帶天遠地極,哪里閑招得了多余人手。可他卻說晚些時候自有人來替他,鄙人只當他找了個借口開脫,誰料他臨走那夜當真有人前來客舍,說要在此處謀份差事。鄙人覺得事情太過巧合,多留了幾個心眼盤問他從何地來,又因何要在關城謀生。 屋內四窗皆掩,透不進半絲冷風。梅沉酒側著身子,單手百無聊賴地探過案中交疊的黃紙,粗礪的摩擦從袖邊慢慢抖落,然后呢? 趙海被人冰冷的聲線一蟄,喉嚨不自覺地乾咽,他答自己是從京郊而來,姓鄧名如客,是原先伙計邱伍的同鄉好友。 翻紙的聲音驟然止息。 公公子,鄙人也知這等話難以取信,但邱伍臨走前大致說過鄧如客的長相何況秋收將盡,客舍內生意繁重,自然也就忘了深究那事。鄙人察覺事出有異是在一月之后上街采辦商貨,同邱伍撞上那回。邱伍說家翁已故,舊地已無處歇腳,談起自己此途經歷時,還一直有意提及鄧如客的近況。鄙人覺著是兩人許久不曾相見,邱伍又失生父,難免心中郁結。誰知邱伍見了鄧如客竟立刻推脫自己身體不快,匆忙離開。 常人驚慌唯二其一便是白日見鬼。你不會是想說,邱伍見了鄧如客,仿佛活見鬼罷?梅沉酒覺得趙海當位客舍掌柜是屈了才,這樣生動的陳詞較于代面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她一邊惋惜沒能叫上寧澤一塊兒聽賞,一邊擇出那張詳記著鄧如客行兇證詞的黃紙提醒道:趙海,鄧如客可還在關城大牢里,你若是分析出了什么有趣的事,和他共處時吃虧的可是你。 趙海聽見這話反倒附和著苦笑了聲,罪民往日也在貴人跟前服侍,辨人的本事尚且學有皮毛。可未料到案發前才撞見鄧如客與獵星軍一道,這才明白為時已晚。 此言落地,梅沉酒頓時覺得手中的證詞有些燙手,所以那日的情形,是你親眼見到了鄧如客接應獵星軍? 不,那幾人只做尋常打扮。鄙人是被帶入軍營才確定了他們的身份。 晏參所統的獵星軍聽命于誰不言而喻,這與她當初的設想相差不遠。只是趙海提及鄧如客的身份存疑梅沉酒的掌心登時沁出一方冷汗,這無端的熟悉竟在長貴身上捉到些許影子。盡管兩人并無半點相似之處,可各自的違和卻教人無法忽視長貴聲容有別;而鄧如客身下,或許也不是原本的鄧如客。 唯一不解的是趙海提及的康盛十年的九月,她想不出晏佑是因何緣由要在那時安置人手進入關城。古來帝皇久居廟堂,常憂心手下軍士根據盤互,起謀逆之意;他卻是完全不同,宮內實權難握,就大費周章地將手伸向邊境。 你是何時離開關城的?梅沉酒記起她還在建康時收到的信件,估摸著眼下晏參已在晏佑身邊待命了。 趙海思索片刻即答:是在監軍事潘大人臨邢州之后。 監軍事潘大人?梅沉酒轉身狐疑道:朝中御史中丞商崇歲商大人,受皇命遠赴關城審查此案。你竟渾然不知? 此案慎重,鄙人這等身份如何能知其中詳細。這位潘大人,也是鄙人在獄卒閑談時記下的名諱。原本安分跪于地的趙海在應聲后,忽地瞪大了兩眼,掙扎著就想起身,公子方才是說,商崇歲商大人!? 梅沉酒瞥了眼重新被押回地面的趙海,氣極反笑,你既見得寧將軍留在康盛,怎么見不得商大人脫離嘉和的苦海? 寧將軍手握兵權,又在坊間聲望極高,陛下自然不會輕易處置。趙海話中驚切難掩,可商大人商大人可是 可是什么?你把自己當作什么了?梅沉酒被他接連不斷的話攪得心煩意亂,擰眉斥責道:趙海,嘉和二十五年哪怕燒了他們燒了我,也斷不會燒到你身上! 只一句,就將他出神的魂魄重新打回已顯頹態的軀殼里。趙海倏得靜默,不再言語。 梅沉酒移了視線,口吻極快地恢復平常,你既身為掌柜,免不了要同人來往。我且問你,近些時日,客人們都閑談些什么? 午后所察的尸首慘狀牢牢印在她的腦海里。若暫且將其余幾案的兇手想作一人,其出手狠決、神出鬼沒,想要直接緝拿歸案恐怕十分困難。求財或尋怨,如能探得市坊間的風向,興許還有勝算。 關城的客人天南地北趙海聞言無奈低頭,可為難的話只說了半句,再度開口已有些不解,近來的客人倒是常提起城郊的那處佛廟。 佛廟?梅沉酒眉眼一凜。 是圍著幾尊石佛建的一座小廟。趙海皺眉回想,鄙人如未記錯,這佛像是早些時候一名石匠過路時著手雕刻的。眼下佛事興盛,神佛更不可輕易流落荒地。周縣令便吩咐人把那處搭上磚瓦,也供過路人歇腳。 你可還記得佛廟是何時修繕完全的?梅沉酒無奈輕嘆一口氣。世事動蕩,普通百姓求神佛庇佑再正常不過。 具體的時日,鄙人也記不大清了。 梅沉酒見左右再問不出什么新鮮來,終是倦怠地對旁站著的兩人招招手,周大人已吩咐過牢中那些獄卒,帶他下去罷。 待到審完趙海離開此地,梅沉酒詢問身邊卜易,才發覺快臨近五更天。她想重回榻上歇息又覺得過于散漫,便隨手在架幾上揀了幾冊卷子,打算進屋挑燈細看。誰知下刻被叩門聲驚醒,時已將至正午,案上的書簡也只被潦草掀開了一角。 周晗站在門外候著,見人出來趕忙迎了上去,外使在廳前,在下領公子過去。 梅沉酒自知耽誤了時辰,隨人順小道一路疾走,拐過不少堆置雜物的偏房,才和祁扇打上照面。他正側身與周識談話,一襲玄青素袍顯得氣質尤為清放,周大人何故今日才貼出告示? 祁大人才同梅某一道查案,周大人自然是要在今日告知關城百姓。梅沉酒提裙踩上石階,率先朝著人行了禮,勞煩周大人。 苦于招呼祁扇的周識聽見背后終響起腳步聲,立刻按捺不住地回身,想把這燙手山芋交出去,公子當真客氣了。既如此 扇跟著梅公子便是。受人忽視的祁扇不多計較,爽快地接過話茬后向周識微微頷首。 梅沉酒沒甚表態,可得令后的周識立即松釋下挺聳的肩膀,腳底抹油似的慌忙告退,瞬間躲不見了蹤影。她望著人的背影好笑地看直了眼,心里暗嘆祁扇這張臉雖然生得好看,但也不妨礙旁人避他如避洪水猛獸。 穿堂風過,消了梅沉酒午時趕路的燥熱。她立定于檐下陰影處,試問道:可是讓祁大人久等了?如此好聲好氣地說話權當給自己長了個記性,再沒有因渴睡而看人臉色的下一回。 祁扇往她臉上瞧了半晌,良久才道:周大人說梅公子昨夜埋首案牘。現下一瞧,公子果真是勞心勞力。 是梅某失禮了。梅沉酒沒多辯駁就俯身作歉,態度不卑不亢。 祁扇無端被這生冷的語氣逗笑,他踱步自廳內走出與人并肩站著,扇是巳時過半才至的,又同周大人聊了許久,算不上有什么耽擱。 手臂被虛扶起,抬眸便與祁扇四目相對。上回埋頭端茶送水的家仆和婢子早早沒了行跡,更無人敢踏入此地尋兩位大人的是非。廳前,檐下,唯他們二人。梅沉酒垂落手腕,遠望向微泛茶白的毒辣日頭,思忖著開口,祁大人昨日也察過爰書了,不知今日審查是想? 梅公子按自己的法子查案便好。扇獨身一人在南邑恐怕處處受限,跟著公子倒還方便些。祁扇緊盯梅沉酒瞼下的青黑,眉間隱約的笑意愈濃。 梅沉酒聞言一掃剛才的踟躕,正色道:爰書上的頭樁案子雖然已經落斷,但在下還有疑慮需得入獄審問。其余五案中,已有一案的兇手被江湖人士所治。他名呼石允,尚收押在官牢內。既然祁大人肯憑我意,梅某便斗膽作這案審的主,請大人一道前去了。 公子昨日同仵作看了其余的尸首,可有什么發現?祁扇下了臺階,示意她帶路。 梅沉酒愣了一瞬,復極快回道:五具尸首傷處各不一致,傷口均被搗毀。 如此看來,兇手當不止一人了。 大人何出此言。石允所治的那名嫌犯為何不能對五人趕盡殺絕?他主動報官時,身邊的尸首可是最后一案的死者。 祁扇有些意味深長,若兇手是那石允所治的嫌犯。一連殺盡五人,公子覺得那人所求為何? 梅沉酒腳步一凝忍不住回頭,卻看人清俊眉眼下唇角含笑,還端著那副尋常待人的模樣,未露半分好惡。祁扇對人心這般洞若觀火,不會覺得世事無趣么。轉念又思,既然他清楚這并非單純的謀財害命,必然會去糾纏案件的隱情。 旁的她不關心,只企盼后面幾案不要同那鄧如客一樣,牽扯上什么朝廷中的貴人。祁扇若當真和她寸步不離,要做什么掩尸藏跡的行徑可沒有分毫的機會。不愿他再深究進這個問題,梅沉酒重新發問,祁大人方才怎么提起周大人張貼布告一事? 公子奇怪的竟是這件事?去歲月末,扇在北梁受命時就已聽聞南邑的監軍事潘茂豫潘大人臨至關城。監軍事與辦案要臣本該同進同出,主動布告給百姓一個交待。可方才聽公子一言,這才明白中間出了誤會。祁扇悠悠開口,仿若對所有事態無所察覺,見南邑的百姓如此沉得住氣,扇也自覺太過心急,不免慚愧。 祁大人那夜如此巧合地遞上信件,倒教人好不驚訝。既然懷疑過她之前還有人來料理此事,怎么會特意取了個好時機將她請過去看景。那樣明目張膽的威脅若不落在協談之人身上,那還有什么意義。 此言一出祁扇更是詫異,我與公子在南邑皇宮碰上面,自然能推出公子是何時抵達關城的。 這是要打什么啞迷?商崇歲和潘茂豫本就是同時抵達邢州。趙海說起自己只知潘茂豫時,梅沉酒渾當他是身在牢獄無可奈何;可祁扇已然聽見風聲,卻裝聾作啞地隱沒掉商崇歲此人。 雖然她來邢州之前就萬分清楚晏佑有意處置商崇歲,但諭旨上既然白紙黑字地對他委以重任,一朝帝皇也該不會罔顧綱常倫理。可上至朝中中侍、北梁外使;下至平民百姓、獄中縲紲,竟無一人清楚他的名諱。 她忽得就記起白鷺洲那夜楊平的嘶聲哀慟,左先光的三緘其口。當時她還怪異左先光到底瞞她何事,如今看來,竟是有口難言。若為君,當稱晏佑一句多謀善慮;若為臣,此計殺人誅心,冷暖自知。 祁扇見人久未有答復,頓時心下了然,有些事旁人不愿同公子說,我卻是很樂意。 垂下眉目的梅沉酒忽而抬眸,一雙眼里徒留寂寂。她只輕搖了頭,沒有出言。 官牢前守備的兩名牢頭遠遠望見梅沉酒和祁扇,忙不迭拉鎖替人開門。此間地牢遠不及軍營內的壓抑悚人,梅沉酒一路前行,并不注意從四面投注來的好奇視線。徑直來到鄧如客牢前,她才堪堪往里看去。 四壁之間唯地上枯草,鄧如客一身素白囚衣,正靠著草堆閉眼小憩。 鄧如客。梅沉酒隔著木牢門呼他。 歇在地上的人連眼皮都不曾跳動。若不是前胸還在規律地起伏,直叫人懷疑牢房里的鄧如客已是一具尸體。 梅沉酒收回視線,偏頭去問自帶路起就欲言又止的獄卒,他怎么了? 獄卒得貴人注意,忙擠到梅沉酒身邊道:回稟公子,鄧如客幾日前就是這副誰都不搭理的模樣。我們也是想盡辦法讓他用飯喝水,讓他不要想著絕食輕生。可公子您也看到了,這鄧如客是軟硬不吃啊。 梅沉酒緊盯著鄧如客,陷入思慮。她此番問詢鄧如客,一是為解自己心中的困惑,知曉邱伍如今的下落;二是想讓他的證詞變得再可信些。鄧如客自認設計下毒謀害五人,究其原因只為錢財。這等說法哄騙旁的官員也就罷了,可臨到祁扇頭上,她還真算不準自己有沒有本事讓他信了那些胡謅的混話。 梅公子要問這鄧如客什么?祁扇負手而立,也不多張望旁人。一室的陰暗干冷,只不遠處獄卒燒著的那盆木柴發出輕微的噼啪聲響。他微微側身,焰火就在瞳孔中肆意跳躍,卻照不亮那抹晦澀。 不多隱瞞,梅沉酒繼而開口,祁大人看過爰書,當知道這鄧如客自稱是為了求財才殺害那幾人。可若只是為了求財,用這等下下策的法子實在有些不夠聰明。 祁扇聞言踱步至梅沉酒身后,肩膀只離她兩寸,再進一步便能抵上人的后背。他語氣輕緩,微低下頭配合道:的確如此,扇也覺得奇怪。 何況幾日前,在下還收到了一封信,信中說鄧如客并非為了錢財取人性命。梅某正納悶是誰在這種時候遞上信來,落款前那人竟自己道明了身份。原來他姓邱名伍,是鄧如客的同鄉好友。梅沉酒面不改色,極輕的冷哼湮沒在她的唇齒。她略一偏身,有意回避鄧如客,誰料竟襲了滿腔冷香。 你說什么?原本坐在地上一聲不吭的鄧如客倏得睜眼,咬牙瞪著故意在牢前談話的兩人。 梅沉酒樂得魚咬上鉤,即刻接上話,我是說,邱伍遞信至官府,狀告鄧如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