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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29 框外人(上)

    

上卷 29 框外人(上)



    若生與死之間有道橋,那定是道有去無回的橋。橋上留下的,是離去的人不滅的容顏。

    細雨過后,潮濕的青石板上,幾百雙皮靴碾過磚縫間的苔蘚,參差錯落的踢踏聲回響在空蕩蕩的巷子里。只見這串綿長隊伍為首的年輕男人身形落拓,雙目清明,因連日的奔波勞頓,他臉上的胡茬已蔓延到下頦底,顯得凌亂不羈。

    他身邊跟著他此時的副官,同時是傳令兵。

    副官掛在胸前的黑色方盒令這個湘西小鎮(zhèn)里的人紛紛側(cè)目。忽然,他向一旁的長官打了聲報告,便立即出列,舉起黑盒子至眼前,透過成像孔,他看到并不整齊的部隊在一條狹窄的上坡的街巷里行進著。

    他稍彎下膝蓋,將鏡頭調(diào)整成微微向上仰視的角度,按下快門,將這一畫面定格在了膠卷上,其中有不少士兵調(diào)皮地做出一些手勢。

    小武!

    聽到長官在前方的傳喚,攝影的兵趕緊快步歸隊。

    幾點了?

    小武從軍裝胸前的口袋內(nèi)掏出一塊懷表,打開看了一眼然后報告:一點三十分!

    年輕的長官停下腳步:傳令下去,找地方吃飯。

    小武帶著這句話向后跑去,隊伍立馬一連串地沸騰起來。長日的征戰(zhàn)奔赴中,吃個飽飯、睡個安穩(wěn)覺還有活下來,已成為士兵們最大的慰藉。而且接下來這一頓還能在鎮(zhèn)上吃點兒人吃的東西,一會兒進山支援,可就只能啃干糧了,還得省著點兒啃,因為不知道會在里頭窩幾天。

    長街上兩邊飯館的掌柜們今日可是賺了。但這山里小鎮(zhèn)上可沒有什么珍饈佳肴,不過rou是管夠的。小武和年輕的長官一桌,桌上放著兩盤炒臘rou,是用山里的某種時令野菜炒的,味道像蒜苗,臘rou上沾著大片的辣子。另有干鍋鴨一大盆,油光锃亮的帶皮鴨rou之間夾著紅辣椒,引人口涎。

    據(jù)小武連日來的觀察,這位長官似乎曾歷經(jīng)過饑荒,吃飯時如同風卷殘云。他看著這人直往嘴里扒著黃米飯,腮幫子鼓起來又很快地塌下去,只覺得有趣。每當他覺得有趣,就會舉起胸前戴著的黑盒子,那是他的見證者。

    年輕長官面對鏡頭越來越自如,只是抬眼皮一瞧便低頭往嘴里塞rou,造了三碗黃米飯后,就著空空的飯碗往里倒酒,干喝。山里人自釀的糧食酒,嗆得很,他喝起來卻跟喝水一樣,仰脖給自己灌了滿滿一碗后,吩咐坐在小武對面的團參去銷賬。

    陳煥生接到命令后,去軍士們沿街就餐的數(shù)家飯館挨個問帳,留下底賬等著向上面報銷。他走進斜對面鋪子里,看到正在飯桌上和二營長玩骰子的李晉。

    李晉是主動請纓去的二營,當了其中一個炮兵連的連長。他眼瞄到一個瘦高個兒進來,漫不經(jīng)心,道:喲,這不是陳團參嗎?

    陳煥生剛開始沒去理他,付完錢從掌柜的那里接過賬單后,徑直走到二營長和李晉這桌,毫不客氣地坐下了。因這二營長在三個營長中最為擁戴肖涼,平時也時不時地和陳、李二人聚在一處聊閑、找樂子。

    你們說這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在山里打了得有個把月了,弟兄也折了兩三百,這得扯到么子時候才能回去啊?李晉往桌上摔了一下裝著兩個骰子的空碗。

    習慣就好了。二營長道,你們就是剛?cè)胛椤.敱睦锉鹊蒙献鐾练丝旎睿羰菦]仗打還安逸些。可一旦上了戰(zhàn)場,那可不是吃上一點點皮rou饑寒之苦,有的倒霉蛋兒被炮彈崩了,連個全尸都留不下來。

    李晉一咬牙:我他媽早就說過,那個姓顧的不是個好東西,拿他就是當槍使。他自然指的是肖涼。

    當槍使你不是還來了,李連長。陳煥生哂笑。

    我那是順便跟著你們回家鄉(xiāng)看看。李晉隨手往窗外一指,真的,這附近山里就是我外婆家,我小時候就在這山之間來回竄。我還記得有條河還是江啊,上面有座悠蕩橋

    陳煥生打斷他:你難道不覺得自己特別像這桌上的一道菜?

    李晉詫異地看著桌面,上面擺著好幾道菜,你說啥玩意兒?

    陳煥生指著其中一盤。

    這不是麻辣鴨頭嗎?李晉問。

    對啊,死鴨子嘴硬嘛。

    我去你的!

    二營長觀看著這兩人幼稚的打鬧,猶如在看耍猴。他用竹簽子剔著牙,把話頭轉(zhuǎn)過來,道:我覺著這回的仗啊,不好打。

    李晉放下要去打陳煥生的手,說:上面讓咱打的是土匪。我也做過匪,土匪是這樣的?這幫人明明就是正規(guī)軍嘛!

    悍匪向上勾結(jié),可不就成了悍兵?要不那些跟咱們相當?shù)难b備是打哪兒來的?二營長接著說,這才哪兒到哪兒,我猜啊,更厲害的還在后頭。

    趕緊打完回去吧。成天對著你們這幫糙老爺們兒,老子都么得激情嘍。李晉煞有介事地長嘆一聲,想念子初meimei話音未落,后腦勺上就挨了一記。

    陳煥生低聲嗔怒道:你就不能少說一句,小心被團長聽到!

    李晉揉揉腦袋,向斜對過的飯館瞥過眼去,瞧見肖涼正用飯碗喝著酒,嘴里道:哎喲嘿,這小酒喝的,真暢快!不愧是咱們團長。回頭看到陳煥生一臉要緊的模樣,那么看著我干么子,我對人家子初meimei么得意思,不要誤會啊。我就覺得咱在江上那會兒,起碼有個姑娘,養(yǎng)眼啊!

    我抽你!

    李晉后腦勺已感覺到陳煥生的一陣手風,遂往后一躲:我這是幫咱們團長說出來滴!要不他總擱心里憋著,成天盯著那個刀柄上的紅穗子發(fā)愣,我都怕他憋出毛病嘍。

    隊伍進山前最后一頓自在的午飯就在兵士們?nèi)宄扇旱卣{(diào)笑嬉鬧中結(jié)束了。真正嚴峻的考驗如同深山里的猛獸,正張著血淋淋的大口,在等待他們。

    一營多是從別的旅團里淘汰下來的老弱病殘。軍中有個不成文的殘酷規(guī)定,正是由這些沒什么價值的兵去探路。肖涼之前也默默遵從了這個規(guī)則,于是大半個月過來,一營沒了一大半。

    今日飯畢,他卻命令三營長派出半個連打頭陣進山。這個決定出乎下屬們的意料。三營長十分不忿,卻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趕死連在前面走著,后面跟著泱泱數(shù)百兵士。肖涼和小武、陳煥生還有二營的兵在中間。

    湘西初春的山里,如果是游客,走起來一定是心曠神怡的。高大的樹木留下深綠的庇蔭,雨后的草木有股特殊的清芳,一切都寂靜無比,耳里只有接二連三的腳步聲與時不時突兀的一聲鳥鳴。

    即使是行軍作戰(zhàn),依然有不少士兵暫時放松了警惕,呼吸著山林間清冽的空氣,好奇地去瞧樹冠上撲騰一下飛起的鳥兒,開始忘乎所以起來。

    突然,位于隊伍中部的最高長官肖涼停住,蹲下半跪著,上半側(cè)身體幾乎趴伏在泥土路上,手掌張開呈喇叭狀覆在耳后,貼著地面,瞇眼聆聽。

    他身后的兵士們都跟著停了下來。其中有人從隊列中探頭出來,張望著這位團長此時有些奇怪的動作,直到他迅猛地站起身,沖前頭呼喝:給我找掩體躲起來!喊聲在山林里回蕩了兩個來回。

    回聲剛落,林子里齊冒出砰、砰數(shù)聲突兀的槍響,最前面的趕死連中已有十幾人倒下。

    隊伍驚惶四散,有人找大石頭,有人找粗壯的樹,還有人直接躲到別人背后。他們還不明白,敵人到底在哪里開的槍。

    一陣山風刮過,樹冠的葉間簌簌響動。又有一波彈雨不知從何處降落。而士兵們逐漸意識到,這些子彈原來是從高處的樹葉里竄出來的。

    這些樹木最矮的也足有兩三人高。敵人在高我在低,肖涼率領(lǐng)的七八百號人就這樣成了任人宰割的螻蟻。幾番掃射后,雖勉強有庇護之所,卻仍有近百人折在了這座山里。自上而下的兜頭彈雨中,鮮少能有人站起來抬槍往樹上射擊。

    肖涼伏在一處較為陡峭的下坡之上,對身旁小武說:傳令過去:三營掩護,二營扔炸藥,扔到樹上。重音落在最后四個字上,小武立即領(lǐng)會了,迅速匍匐到前面,將此命令的意思完整且有重點地傳遞下去。

    二營包括李晉在內(nèi)的兵們都從行囊中掏出炸藥管,點燃火信,揚臂擲向目標樹上。有人臂力和準頭不太好,誤丟到樹下或附近草堆里,爆炸后燒了一片,險些燒到正埋伏此間的同袍。不過,那些確確實實落到樹冠上的炸藥,轟隆一聲把整棵樹炸得飄搖傾倒,樹枝斷裂,綠葉如雨下。

    其間的人也被震了下來,落在硬邦邦的地上,非死即殘。

    三營的人見狀沖上前去,見著還喘氣的,就用刺刀扎死。見到好像是死了的,就捅上幾刀,讓他們死得更結(jié)實些。

    天擦黑,他們總算是沖出重圍,邁出這座山后,長舒口氣,慨嘆自己又從閻王爺那里搶回一條賤命。

    山坳間有白色炊煙升起,整團的人放眼望去,不遠處竟有連成一片的房屋,規(guī)模不小,看樣子還有街市和店鋪,雖然沒有上一個落腳的鎮(zhèn)子人多。兵士們嘿嘿地笑起來,這下好了,不用露營了,還會有現(xiàn)成的熱飯吃。

    很快,隊形更加閑散的一眾人停在一家客棧門口。經(jīng)歷過驚嚇、絕望與劫后余生,他們早已饑腸轆轆,并沒有心思去懷疑在這樣客流稀少的地方怎么會存在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客棧。

    陳煥生得到肖涼的眼神示意,去敲客棧緊閉著的門。

    打烊了,沒看天黑了。從里面?zhèn)鞒鲆粋€女人不耐煩的聲音。

    陳煥生不言語,繼續(xù)敲著門。

    里面響起推拉桌椅的聲音,緊接著是一陣懶散的腳步聲,門被打開。

    哎呀我不是說了嘛,打一個有些上了年紀的婦人看到眼前黑壓壓的一片,都是身著戎裝的男人,愣在原地,但立刻,臉上綻放出花朵般的笑容。這花開得諂媚、急切,扯動了她臉上所有的細小皺紋。

    婦人雙眼放光,像是見到了什么寶藏一般。她細細地打量了一圈,最終把目光鎖在肖涼身上。她看得出來,他雖然年輕,卻是這群男人的王。于是臉上再次堆笑:原來是軍爺們。剛才不知是各位大駕光臨,真是怠慢了。快、快請進

    烏泱泱的一隊人馬一下子占據(jù)了客棧一層幾乎全部的空地,有人沒地方落腳,只得在樓梯上呆著。

    婦人問道:軍爺們要吃什么?

    隨便弄點,有rou就行。陳煥生回答。

    那我馬上吩咐后廚去做。婦人顛著三寸金蓮,小跑著來到后院,卻先叫來個雜役,低聲對他說:快去把各家的姑奶奶叫上,就說來了幫軍爺,這票干完,咱們就發(fā)了!

    過了戌時,酒菜皆已上桌,有些士兵已經(jīng)劃起了拳,外面卻響起敲門聲。

    男人們透過門上糊著的紙看到女人們裊娜的身姿,透過門板又聽到令人身上發(fā)酥的聲音:軍爺們,快開門啊,奴家們來伺候了!

    挨著門口坐著的兩個兵情不自禁站起來,趕忙去打開門,便見二三十個女子擠進來,衣著鮮亮,脂粉濃艷,襟懷微敞,眼波橫生。

    李晉在后面伸長脖子張望著,驚嘆道:看來咱這是進了盤絲洞了。

    二營長在旁嚼著花生米:我看是鴇子窩。

    那老鴇子笑得很生硬,因為她能感覺到那位年輕長官在目睹此狀后,周身傳過來的威壓。于是立即解釋道:我想各位軍爺打完仗,身上多少有些疲乏,所以讓這些姑娘來解解悶,順便疏通疏通筋骨。

    她話里的意思已經(jīng)很明顯,陳煥生想起開門時那雙放著光芒的眼睛,一切都明白了。是啊,在漫長的征戰(zhàn)中,每逢生死關(guān)頭堆積下來的恐懼與壓力不得釋放,周圍見天兒的又都是爺們兒。所以軍人一遇上女人,就跟野獸嗅到了血腥氣一樣,眼巴巴地流涎。不過,奇怪的是,這窮山坳子里這么聚集了這么些妓女?

    有人嘴里的rou正嚼得香噴噴,眼珠子卻在女人們稍稍露出的胸脯上流連著。有人已經(jīng)暗自摸上了桌底下細嫩的手。不過,沒有長官的默認,他們不敢輕舉妄動。軍中嫖妓是明令上被禁止的,然而,私下里卻有不少長官默認此事,還跟著一起快活。因為這可以釋放壓力,收買軍心,甚至鼓舞士氣。

    于是,越來越多束目光緊盯著肖涼,期待著他臉上的某種反應。老鴇子臉上也正掛著微笑等待著他的某句話。

    你的人太少了,也不看看我有多少弟兄。都不夠玩兒的。肖涼就說了這么一句,士兵們簡直要歡呼出聲。

    老鴇子欣喜得語無倫次:我、我再去找。我這兒別的不行,姑娘管夠!

    也就是不一會兒,就來了近半個連隊的女人。在其余士兵瞠目結(jié)舌之余,老鴇朝正坐在長條凳上的肖涼走近幾步,指著那群妓子,諂媚地笑著:小軍爺,您頭一個,挑一個最好的來伺候您。

    她從那脂粉堆里拽出來一個,像推銷牛馬一樣:您看,這是水仙,是這里最年輕最好看的!

    水仙向肖涼盈盈一拜,叫了聲爺,嗓音柔媚。肖涼連眼皮都沒抬,只從腰間掏出一把刀來把玩。

    老鴇緊張起來,盯著他手中那刀,只見刀柄上系著一個極粗糙的紅穗子。她看著肖涼的手指在上面摩挲著,很溫柔。

    有雛兒嗎?他突然開口。

    老鴇一聽這話,像是被冒犯到了,也顧不得他手里的刀,又氣又笑:軍爺,您看看我像不像雛兒,要不我來侍候您?她揚臂把手絹一甩,指著屋外,眉角的一顆黑痦子跳來跳去,就這窮山溝溝里,有會伺候的女人就不錯了,我上哪兒給你去找黃花大閨女?

    誒?你他媽跟誰倆呢?就你這樣的還想和我們團長睡,排到洞庭湖去吧!李晉在肖涼后面不遠處唰地站起來,手摸上背后的槍桿,唾沫星子都噴到了前面桌子上。

    肖涼把刀拍到桌面上,老鴇身軀跟著一震,臉上又迅速堆出了一個笑:小軍爺,剛才實在是您不了解我們這兒。這叫鴇子村。打光緒年間,從常德、懷化來了從良的老窯姐,嫁給當?shù)氐臐h子,聚在這里。后來也不知怎么的,這樣的越來越多。這幾月來一直打仗,要不擱以前,這里是做買賣出山的必經(jīng)之路,我們還能時不時賺點小錢。

    您別嫌棄,這十里八鄉(xiāng)的也就我們這里能快活快活了。您在這山里窩了不少日子了吧,雛兒沒經(jīng)驗,難免讓您不舒服。老鴇向身后叫了一聲,香云!便有一個身著秋香色褲褂的女人走近,雖不及之前的水仙年輕貌美,但模樣耐看,舉止風sao。

    香云活兒最好,什么花樣都會,保管您整晚都爽快。

    這香云自打進門,眼睛就如同鎖在了肖涼身上,見他年輕不羈,那雙眼睛看起來很特別,莫名地吸引人,又仿佛窺見他軍裝下的身條與力量。她明目張膽地去瞄他的胯下,掩嘴一笑,走到肖涼身邊的那幾步更是sao到了骨子里。

    她把一只圓潤酥白的手搭在肖涼的肩膀上,沿著紅色肩章去摸他的脖子,丹唇湊到他耳邊,輕聲說:爺,打從第一眼看到您,我下面就濕了。

    周圍看熱鬧的兵士有人聽到了這句,憋著笑。有的看著這娘們的模樣,憋著口水。

    肖涼被她臉上飄過來的脂粉嗆得皺了下眉,側(cè)著身輕巧地躲過,伸手從桌子上拿走了他那把刀,站起來時帶動著香云險些往另一側(cè)傾倒。

    他走到陳煥生身邊說:看好了。我出去走走。

    身后的門關(guān)上了,隔絕了兵士們的歡聲yin語,帶著潮氣的冷風襲進鼻端。肖涼把刀柄上帶著紅穗的盤長結(jié)攤在手掌上,目光深深地注視著。良久,才把刀放回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