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面:《水邊的阿狄麗娜》2
A面:2
機艙外有急速流動的云層,遮光板多數拉下,照明用燈被關閉,夜晚的機艙內漂浮著一種缺氧般渾濁的睡意。 幾個小時前,湯曼青已經與女兒達成了共識。 狹義上講:一個人一輩子只有會一位真的爸爸。 至于湯華年什么時候才愿意稱呼厲騫為爸爸,這件事湯曼青不會給她任何壓力,等到她覺得叔叔更像爸爸一點的時候,又或者是因為一覺醒來她單純想要改口,都是完全可以的。 而在這一點上,爸爸本人也表示出極大的欣慰和贊同。 原話沒什么水平,字句還原來講是:不喊我可以,只要不喊別人爸就行。回去立刻就買鋼琴,家里擺不下?那隨膩扔了,燒了,捐了怎樣都好。反正我要買。 本以為是一場非常愉快的成人對兒童談判,可將心放在肚里睡到一半,湯曼青還是在熟睡中被身邊的異動驚醒。 背光的屏幕上是凌晨四點鐘,女兒正執著的,用小手一下下拍打她的手背,試圖在一片昏暗中喚醒她。 明明不到她平常起床的時間,湯曼青剛撐起眼簾想要問她是不是想用衛生間,還是要喝牛奶,湯華年已經緊張地湊到她耳邊向厲騫的方向指:mama!叔叔怎么了?他生病了嗎? 伸手打開頭頂的燈,湯曼青瞇著眼睛適應了面前的光線,這才看到旁邊座位的厲騫正用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的肩膀,緊閉雙眼,牙齒咯吱,時不時還在向著面前的虛空用力晃動脖頸。 雖然動作不明顯,但肌rou虬結,力量之大,整排座椅都在輕顫,看樣子是做了噩夢。 湯曼青知曉厲騫以前有做噩夢的習慣,雖然這一年他總說自己好轉許多,也在減少用藥的劑量,但面對從出生就未見過的親生父母,正常人都不可能不感到緊張,作為前抑郁癥患者,服用精神藥物的厲騫,會有精神壓力也好正常。 尤其是這么多年,父母二字,并沒有在厲騫的生命中留下什么好印象。 也許廖柏嘉的爸爸mama是好人,但面前厲騫所擁有過的,絕對不是善類。 俯身用紙巾擦掉厲騫額角的汗珠,湯曼青像拍小朋友睡覺一樣,輕輕轉動手腕,一下下拍打著厲騫的手臂。 等到厲騫在睡夢中慢慢放松身體,她才柔和著面目垂首對女兒解釋:別擔心,爸爸沒有生病,只是做夢。 湯華年的洞悉力要比大人想象中犀利,她像小豬般拱到母親的胸口,軟嘟嘟的小臉貼著她的脖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厲騫,聲音似乎充滿憐憫,可是他看起來很痛。 心口鄒然緊縮兩分,隨之而來得又是一種壓抑的鈍感,像是山上升騰起大霧,在高松間盤踞,又終于因為陰冷的重量而化作雨滴。 一顆顆如細小的刃,砸在人的皮膚上。 不只是想到厲騫曾經在童年受到過的精神虐待,還有火災之后,他消失了那樣久的原因。 兩人再見面后,不約而同的,都只談將來,湯曼青沒有問詢過這段時間他去了哪里,厲騫便也裝作他們從未分開那般平靜。 她不曾苛責,但他卻總是心懷愧疚,甚至得知年年是自己的女兒后,他不疑有他,連邵懷玉的名字,都沒從他口中吐露過一次。 他還是那個他,即便受盡這世界的百般虧待,但總是用真心待她。 其實湯曼青何嘗不知道,如果能,這樣一個厲騫即便是用兩條腿,走也會走到她身邊來。 最壞的可能便是,火災過后,這一年多來,他不僅失去了尋找她的信心,甚至還失去了自由行動的能力。 也許是燒傷,也許是重創,她都不敢細細去想。 這一身原來的面貌,又是怎樣才重新回到他身上,不是幸運,必定少不了鮮血淋漓的傷口。 但好在他們又走在一起,這就算她個人見證的奇跡。 痛苦的過往也許會留在大腦的杏仁核里,反復尖叫捆綁著他,但她還是抱有希望,希望用新的幸福,一點點填滿愛人的海馬體。 點點頭,湯曼青抱住懷里的女兒,下巴蹭一蹭小東西的頭頂,吸一口兒童身上特有的香氣,手掌則輕輕捋著她的后背,輕輕地開口:是,別看爸爸又高又大,但他曾經也是跟年年一樣矮的小朋友,他曾經受過很重的傷,后來痊愈了,但傷口還是很脆弱。 就像結痂的皮膚,時不時還會痛,新長出來的皮膚薄薄的,還都是粉色的。 湯華年懵懵懂懂地轉頭看著母親的下巴,似乎是不敢相信,這樣強壯到能一把舉起自己和mama的叔叔,竟然也會像她一樣,因為摔倒后蹭爛膝蓋痛到哭鼻子。 受傷又結痂可太痛了,她很聽話,到現在都不敢在樓體上大力奔跑,生怕樓梯會咬她膝蓋。所以旁邊的爸爸也會像她一樣? 他也哭了嗎?受傷的時候。湯華年伸出一只藕段似的短胳膊,情不自禁,學著母親方才安慰對方的樣子,輕輕拍打厲騫的胳膊,看樣子是在哄他睡覺。 湯曼青嘴角微微勾起,闔上眼睛,視線里最后一絲光暈也消失,但黑暗中卻有種安心的力量,很久以前她被關在翠山別墅時,好像沒有腳的鳥,即便再嗜睡,也總是撲閃著翅膀,生怕從空中掉落。 可如今,她這只金絲雀更像是狩獵的鷹,她不僅翱翔在天際,還可以擔負保護他人的責任。 這世界上,似乎沒有她再感到害怕的東西。 打個哈欠,湯曼青的聲音有些困頓,表情也變得慵懶起來,眉梢挑一下胡話張口就來:是,哭得可難看了,還沒有年年勇敢非要人拉著他的手給他呼呼。 厲騫并不知道。 在那晚航班上他熟睡之際,男保姆的晉級關卡突然被開了外掛,只因為他的形象在女兒眼里不再是無所不能的硬漢叔叔,等同于有可能會侵害自己mama的半個壞人。 相反,他在女兒的世界里,變作了和她一樣弱小的人類,甚至是需要她偷偷小心呵護的傷患。 也是同一天,凌晨時分他們一家三口在赤鱲角落地。 接機的廖燁夫婦從接機口不遠處一看到他們的影子,便開始支持不住情緒嚎啕痛哭。 年近六十的兩位老人家,淚眼摩挲地向他們奔跑,過路旅人沒有一個不為之側目。 面對陌生且衰老的親生母親,厲騫一時間又回想到在韶城,那個被他親手殺死的謝蕓蕓,人幾乎是要下意識逃跑般,開始往后倒退。 可冰冷的手指被一雙稚嫩的小手勾住,低頭,女兒正仰頭抱著他的胳膊,天真爛漫地講:爸爸,別怕,我和mama都在。 是啊,抱起女兒,右手則被湯曼青拉住,再抬頭時,厲騫不需要身份證明,他似乎徹底從影子中走出來變成了廖柏嘉。 一個有妻女,父母健在,在事業上雖然沒有什么建樹,但是光憑著全職帶崽,就能感受到平淡幸福的普通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