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二 千秋月明 2/2

    陸辭修性子沉穩(wěn)溫和，陸蔚也卻是自小頑皮，讓太傅氣掉了無數(shù)根白胡子。到了七歲上，陸蔚也折騰起來已不滿足于書房寢宮，聽學(xué)間隙，竟神不知鬼不覺地溜了出去。但這次陸辭修也頗為荒唐，待到太傅用情至深地詠完一篇禮記，兩個人竟都不見了。

    太傅急怒攻心，找到人便動了戒尺，等到稍稍冷靜，第一個便找皇帝告狀?；实鄢錾碥娐?，如今浸yin廟堂，更加威嚴(yán)睥睨，叫人不可逼視，所幸于教導(dǎo)子女之上還算有耐心，任太傅將二位金枝玉葉長篇大論批評了近半個時辰，未曾打斷一句。待到太傅罵完告退，陸侵將兩個小孩拎起來放在御書房的書桌上，翹腿打量了一圈，朝陸蔚也問道：爬樹？

    陸蔚也方才掛在樹上下不來，還是陸辭修踮著腳踩凳子將她弄下來的，眼下兩個孩子都灰頭土臉。她此刻還在抽鼻子，紅裙子被樹枝刮破了一角，方才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勢無影無蹤，此刻不敢直視父親，猶猶豫豫地?fù)u搖頭，又點(diǎn)點(diǎn)頭。

    陸侵又看一眼陸辭修。這孩子生就一副溫和樣貌，下頜像某人一般總是輕輕端揚(yáng)著，平白帶出一絲骨子中的倨傲，連那雙眼睛都是瞳色稍淡，像活了元翡。這個小不點(diǎn)的元翡素來懂事穩(wěn)重，一言一行皆有根據(jù)，從來不曾做過能被人刁難責(zé)問的事，眼下被他看著，也仍舊脊梁筆直，鎮(zhèn)定地對視。

    陸蔚也是頑皮太過，陸辭修不同。他對陸蔚也從不手軟，卻從未責(zé)備過這個亦親亦友的孩子，只問道：她逃學(xué)，你也逃？

    陸辭修點(diǎn)頭，道：是兒臣不對。

    陸侵道：是誰先逃的？

    這次陸辭修沒說話。陸侵又道：你擔(dān)心她。

    陸辭修垂眼，手指在袖中握了握。陸侵心下雪亮，知道是陸辭修擔(dān)心meimei爬樹出岔子，又不敢告訴太傅生氣，只得自己去找，看這樣子，大約陸辭修把她弄下樹后又被她拉去墻下躲太傅，好像生怕太傅不上火冒煙。他捏住陸蔚也的耳朵，對著小耳朵罵：惹禍精！

    陸蔚也知道父親素來只對自己嚴(yán)厲，但也知道自己調(diào)皮得過分，挨幾頓揍都不虧。識時務(wù)者為俊杰，母親今日不在，她只能一臉委屈巴巴地看哥哥，哥哥沖她無奈地?cái)倲偸?，以示無能為力。她心一橫眼一閉，絕不還嘴，任由父親發(fā)落，心中默念無數(shù)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元翡今日回侯府翻找前幾年的文書，到月升時方歸。回宮時陸侵正同陸辭修一同用晚膳，父子兩個神色安平，頗有幾分相敬如賓的意思。小白狗年歲大了，懶怠吃喝，靠在陸辭修腿邊蹭著要他陪自己玩，陸辭修便放下碗箸，掰一小塊點(diǎn)心放在它嘴邊。

    元翡脫了大氅，走進(jìn)殿中。一邊的陸蔚也見她回來，紅著眼圈癟癟嘴，未及開口，便被陸侵瞪了一眼，只得重新低頭下去，繼續(xù)抄那抄不完的詩三百。

    元翡道：這是怎么了？

    陸侵沒抬頭，道：長公主，自己講。

    長公主殿下哭喪著臉道：我逃學(xué)爬樹。

    元翡不知想起什么，一聽爬樹，抿唇一笑，被陸侵瞪了一眼，連忙憋了回去。陸蔚也不知道她為什么笑，愣頭愣腦地繼續(xù)講：我溜出去，哥哥擔(dān)心我，也溜出來了，等他救我下來，都過了好久了然后太傅就也出來了！太傅罵人的聲音好大，我看振聾發(fā)聵也不過如此，樹上的鳥都嚇飛了！

    她一邊講，一邊肚子咕嚕咕嚕叫，小女孩奶聲奶氣，和那細(xì)微的咕嚕聲摻在一起，再大的錯處仿佛都化為烏有。元翡聽完原委，更覺得是小事，忍笑道：先過來吃東西。

    陸蔚也坐著不動，烏黑明亮的大眼睛偷偷地瞄父親，求和似的眨眨眼睛。陸侵涼絲絲地沖她笑笑，行啊，吃飯。

    陸蔚也餓得發(fā)慌，聞言跑到桌邊坐下，火燒火燎地拿起筷子，手心里霎時一痛，疼得眼淚都出來了，淚汪汪地轉(zhuǎn)頭道：娘親！

    元翡忙翻過她的手心來，只見滿是紅腫。又翻過陸辭修的手來，也是一樣，她這才知道太傅急怒之下打了手板。若非手疼，陸侵也不會罰她握筆抄書，也不會如此好脾氣地讓她拿筷子吃飯。

    元翡嘆了一口氣，叫人拿來傷藥，叫陸辭修張開手心，一面細(xì)細(xì)涂抹上去，一面對陸侵道：太傅的脾氣太急了些，為什么偏偏要動手不動口。下次同太傅說一說，孩子是年紀(jì)小，又不是不講道理。

    陸蔚也在元翡身后藏著，小心翼翼沖陸侵做了個鬼臉。陸侵冷笑道：跟她講道理？

    陸蔚也氣得跳了起來，沖出去往陸侵胸口撞，你才不講道理！

    元翡剛涂完陸辭修的一只手，陸侵和陸蔚也已又打成了一團(tuán)。元翡和陸辭修見多不怪，全當(dāng)過眼云煙。這邊涂完了藥，元翡放陸辭修繼續(xù)吃飯，起身將陸蔚也從陸侵胳膊底下拎出來，抱在懷里，打開小手心涂藥。陸蔚也這一架打得滿頭大汗，在她懷里上氣不接下氣，小聲道：娘親，你想不想知道我為什么爬樹？

    小女孩的牛乳香氣盈了一懷，元翡放輕了聲音，為什么？

    陸蔚也偷偷看一眼父親。那邊的父親正分出一塊無刺的魚rou來放到陸辭修碗里，陸辭修投桃報(bào)李，也挑出一塊最嫩的青菜給父親，父親正發(fā)愁兒子怎么愛吃這樣沒滋沒味的東西，大概無暇顧及自己，她這才放心說悄悄話，這是秘密，你先答應(yīng)我保密。

    實(shí)則不管是什么大秘密，元翡一轉(zhuǎn)頭都要忍不住告訴陸侵，但也一本正經(jīng)點(diǎn)點(diǎn)頭。陸蔚也便繼續(xù)說道：樹上有一只小貓咪，才這么大一點(diǎn)點(diǎn)，黃毛，軟軟的。我看它好像不敢下來，好可憐的樣子，我是去行俠仗義的。

    救下來了嗎？

    陸蔚也點(diǎn)點(diǎn)頭，我們把它藏在箱子里了，太傅沒看見。哥哥說夜里陪我去喂小貓。

    元翡溫聲道：為什么不告訴父皇？也許就不用抄書了。

    陸蔚也氣洶洶道：怎么能？怎么能告訴他？！你還不知道他嗎？！他一定要跟我搶的！

    元翡失笑，把小丫頭放下，見她手疼撒嬌，便抱在懷里喂她吃飯。陸蔚也吃著吃著，想起什么，提醒道：要到放煙花的時辰了！不吃了不吃了！

    今日是上元節(jié)，洛都城中慣例要放煙花。陸侵叫人拿來厚衣裳，給兩個小孩一一捂嚴(yán)實(shí)了，帶他們登上宮墻。滿城盈盈燈火在望，某處驀地劃起一道亮光，旋即空中炸開令人暈眩的緋紅與赤金交織的光雨。陸蔚也興奮地尖叫一聲，爬在墻邊仰起頭來，我想出去看！父皇！父皇！母后！母后！我想出去看！娘！

    陸辭修在她身旁站了，也把下巴擱在墻沿上，悶悶道：前日不是說好了嗎？明年才出去。母親說王府還沒有修繕好，沒有地方給我們住。

    兩個小孩子沒出過宮，看熱鬧看得吱吱喳喳。晚間風(fēng)冷，陸侵張開大氅把身邊的人包裹進(jìn)來。

    一簇金紫花雨沖上高空，漸次熄滅，四野有一霎的寂靜黑暗。懷中的元翡轉(zhuǎn)頭向他看來，眼瞳被滿城搖曳燈火映得明亮溫柔。

    他在袖中握住她溫?zé)岬闹讣?，眼前高空中驟然翻涌出大片流金般的光點(diǎn)，那些紛亂璀璨的顏色在孩童驚訝快樂的抽氣聲中疾速下落，倏然又是一陣黑暗。

    這黑暗短促而隱秘。元翡輕踮起腳，他扣住她的后腰，輕輕帶向身前。唇齒交接處仿似溜出一陣無聲的笑意，她旋即微張開口，貝齒柔唇輕軟地嚙咬在他的唇上，一觸即分，曖昧而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