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白月卿（一）

    我恨高殷。

    恨她愛我，卻愛得不夠徹底。

    *

    雪國王位競爭最激烈的時候，我孤身一人，獨自南下，尋找傳說中的天問。

    那是一把可以斬殺雪國大祭司的神劍。

    雪國國君之位于我如探囊取物，我真正忌憚的，是雪國那位高居神壇的大祭司伽若。

    沒有人知道這位大祭司究竟活了多少年，雪國的國君一代代傳承，而伽若彷佛時間長河中的礁石佇立在雪國，巋然不動。

    伽若在明面上放權給國君，但若國君的決策令他不滿，他便有一萬種手段阻攔國君，甚至廢黜國君。

    伽若一日不死，雪國便會一日籠罩在他的陰影之下。

    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在其他兄弟為王位廝殺不止時，我假借避難為由，離開雪國，名為躲避追殺，實則暗中尋找天問。

    若成，我便能誅殺伽若；若不成，也不至于引起伽若的懷疑。往后悠悠歲月，我有的是時間與伽若抗衡。

    *

    我最終沒有找到天問。

    途徑燕國時，我終是被高殷絆住了。

    她將我虜進燕宮時，我應當殺了她的。

    或者，至少我應該立即離開燕國，而不是滯留在高殷身側。

    但我終究淪陷了。

    她實在是個如罌粟般的女子，沒有人能拒絕在她身上沉淪。

    我邀請高殷與我同回雪國，但她拒絕了。

    她始終放不下積弱的燕國。

    哪怕皇室昏聵、朝廷腐朽、百姓貧病，哪怕明眼人都能看出燕國覆滅不過轉瞬之前，她依舊執著地想要拯救這個早已千瘡百孔，潰爛到了骨子里的國家。

    她的母國。

    這是我最痛恨的地方。

    她口口聲聲說著愛我，卻始終將燕國置于我之上。

    *

    我從未想過，十八年苦心孤詣謀求算計，卻一朝全敗在一個情字。

    高殷不愿隨我回雪國，我也不忍離開她。

    于是我便放棄了返回雪國爭奪皇位，孤身一人留在了燕國，一天天地等待死亡。

    雪國中人精通異術，天下卻無人知曉，雪國之人一旦離開雪國，便會如同魚離開了水，一點一點地邁向死亡。

    這是便是雪國之人很少前往外界的緣由，也是雪國秘而不宣的弱點。

    縱使我們強大如神明，終其一生也只能被圈禁在雪國境內，偶爾前往外界，也不得不以命相抵。

    *

    我以面首的身份留在了高殷身邊。

    高殷想迎我為駙馬，被我拒絕了。

    在雪國，新帝登基后，會殺掉所有的兄弟，以及兄弟的妻子兒女。

    也因此，雪國的皇位斗爭不死不休。

    雪國上下信奉，通過這種方式選出來的國君才能帶領雪國走向輝煌。

    我想我最終會死在燕國，而我的不知道哪一個兄弟會繼承雪國的皇位。如果高殷和我成親的話，雪國便會來殺死高殷。

    我不希望這樣的事發生。

    *

    高殷不喜歡情事，但我卻愛極了她在我身下綻放的樣子。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能感受到高殷從身到心全部都是屬于我的，任何人都奪不走。

    除了不愿隨我回雪國外，高殷對我的一切要求有求必應。

    她將燕國最美的宮殿贈給我，把數不清的奇珍異寶堆在我腳下，陪著我在燕國日夜荒yin。

    她甚至向我發誓，即便我不愿與她成親，她也不再招贅駙馬。她發誓從今往后她只會有我一個男人，百年后也必將與我合葬。

    我問她，如果我現在就死去，這個誓言還作數嗎？

    她說，作數。

    我想，這樣也好。

    雖然她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我為她放棄了皇位，不知道留在此處我命不久矣，不知道我十八年苦心孤詣卻一朝傾頹，不知道我愛她至深卻至死不能得一個名分。

    但她說愛我，說她生前身后只許我一人。

    生同寢，死同xue。

    我想，也便值得了吧。

    *

    但所有的美夢都在姬重明到來燕國的那一刻被打碎了。

    秦燕聯姻，秦王姬重明不要燕國王后所生的嫡公主高月，卻指明了要生母早逝桀驁不馴的高殷。

    雖則燕王婉拒了姬重明的提議，許以高月為聯姻對象，但燕國積弱，強秦虎視眈眈，燕國早晚有一天會被秦國吞并。

    若那時姬重明要迎高殷入秦宮，誰能阻止？

    而那時的我，只怕早已身死道消，化為一抔黃土。

    那時，與高殷白頭偕老的便是姬重明；百年之后，與高殷合墓而葬的也是姬重明。

    而我不過一縷游蕩世間的孤魂野鬼。

    如此，我留在燕國又有何意義？

    待我死后，九泉之下看著她與旁的男子耳鬢廝磨、白頭偕老嗎？

    我最后一次問高殷，是否愿意同我返回雪國？

    燕國和我，你只能選擇一個。

    她最終沒有選擇我。

    姬重明派遣的刺客前來時，她正在前朝與一眾大臣為秦國借道一事吵得不可開交，甚至沒有來見我最后一面。

    在那個月色極淡的夜，我終究是走了。

    走得干干凈凈，什么也沒有給她留下。

    *

    意料之中地，三年后，秦國舉兵伐燕。

    姬重明迎高殷入宮，封重華夫人。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的心都在滴血。

    高殷的武功舉世無雙，即便大軍壓境、兵臨城下，她也能憑一己之力遠走高飛。

    而如今她沒有走，卻入了秦王宮闈，不過是為了保住燕國王室。

    該死的燕國王室！

    *

    我千里迢迢趕赴秦國，于春日宴上見到了高殷。

    秦王推說高殷身體不適，讓她下去休息。

    秦宮戒備森嚴，卻攔不住我與高殷見面。

    見到她的那一刻我有很多話想說。我想質問她為何入了秦宮？多年前，她不是發過誓此生只有我一個男人，百年后要與我合葬嗎？

    但最終我只問她愿不愿意離開秦國，隨我回雪國去。

    秦王許她夫人之位，我許她雪國王后之位。

    我以為她會同意的。

    那時，我們在含璋殿外的梨花樹林里極盡纏綿。

    秦王就在不遠處，她應是看到了。

    若是不愿意隨我離開，她以秦王宮嬪的身份，在秦宮內，在秦王的眼前，與我行顛鸞倒鳳之事，算什么呢？

    可她拒絕了我，沒有任何余地地，拒絕與我同回雪國。

    為了燕國王室。

    *

    燕國王室一日不死，高殷便會留在秦宮護他們一日。

    姬重明深知這一道理，迎高殷入秦后，姬重明封了前燕王室有名無實的官職和爵位，指了幾門婚事讓他們與秦國貴族聯姻，又善待前燕百姓，鼓勵他們與秦朝子民通婚，在秦國境內安家立業。

    盤根錯節，千絲萬縷。若無意外，前燕的子民此生都會作為秦國的子民，在秦國境內繁衍生息，永不會懷念自己曾作為燕國子民的前半生。而早與秦國貴族結為姻親的前燕王室，更是難以放棄眼前的榮華富貴家族妻小，遠離秦國艱難求生。

    軟弱又愚昧的前燕王室不會想到，這只是暫時的安定，姬重明只需尋個莫須有的錯處，便能將前燕王室和百姓盡數揪出，誅滅九族。

    高殷深知前燕王室的軟弱，但她無可奈何。

    昔日她為燕國一手遮天的重華公主時，都未能扶持起燕國王室；如今她作為秦王宮闈中的妃嬪，又如何能喚醒早已沉溺于溫柔鄉的前燕王室？

    她只能一天天在秦宮中煎熬。

    姬重明為得到高殷費了如此多的心思，縱容她到無法無天的地步，即使那日在含璋殿外，高殷與我做了那樣的事，姬重明也終究沒有舍得為難高殷。

    知情者皆被斬殺，高殷卻榮寵依舊。

    姬重明強迫著高殷為他生下了孩子，然后立高殷為后，立高殷與他的孩子為太子。

    *

    我想，前燕王室只要還活在這世上，我便永遠不可能得到高殷。

    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與姬重明耳鬢廝磨、共享天倫。

    我無法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

    于是我派人去誅滅了前燕王室滿門，然后嫁禍給姬重明。

    或許高殷早晚會知曉這一切是我所為，但在此之前，沒有前燕王室束縛的她，才會如我所愿來到雪國。

    只要她來了雪國，就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