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之中最波瀾壯闊的事

    2011年春，葉秋陽坐在皮質沙發上，手中握著裝了一大杯開水的玻璃杯，她對他說:我有別的情人了。

    啊嗯，是嗎？他長得怎么樣？他若無其事地問道，有我聽話，比我好看嗎？

    我是說我有別的情人了，她又說，我出軌了。

    哦，葉秋陽顯得很平靜，手中的玻璃杯卻攥得緊緊的，出軌出軌而已，對了，姜星星，我們今晚吃什么？我今天買了你喜歡吃的蝦，我們可以

    可是他廚藝也很好，而且他也愿意為我做飯。她本來想說的是，而且他也看得懂她寫的。

    葉秋陽沉默了，過了一會，他才開口:我可以看看他嗎？我想知道我輸到哪里了。

    她看著他，靜靜地凝視了會，忽然抱住他的脖頸，撫摸上他的眉眼，嘆氣道:好吧，那就這樣了。

    你的意思是繼續和我在一起嗎？

    她說:你這樣想也沒錯。

    這件事只是一個插曲，就像是路口突然闖入的一只麋鹿，只在特定的那天出現。

    日子照常進行，她寫作，他為她聯系出版社，她出去找情人，他在家做家務，她對他的身體不再有興趣，他躺在她身邊，回憶她們的過去

    其實也不太對，這只是他一個人的過去，他對她的愛慕從來都是單方面的。

    葉秋陽從來都知道姜沉星不是那么地愛他，他從第一眼看到她、之后發現她、最終愛上她就知道，她不會愛上他的。

    他還記得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愛上她的開始。

    那時大課間剛剛跑完步，他站在教學樓前看第一次月考成績，雖然習慣性地猜測到了第一名，但他還是將目光落在了最左上角。

    他又多看了幾眼，是她，姜沉星，他在心中默念這個名字。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他正想著她，一扭頭，目光就捕捉到了她。

    她站在一棵經年不變的高瘦楓楊下。

    楓楊的稀疏枝葉間懸掛著的淡黃色長花序在她的頭頂隨風輕搖，而她的發尾也在空氣之中輕輕地拂動。

    他看得有些愣神，想細看，卻只能看出個大致，葉秋陽不由后悔自己跑cao前將眼鏡取下來放在課桌里的不明智行為。

    不過他的想法只是他回憶起她的細枝末節，他記得她當時的所有動作低垂著眼眸擰開瓶蓋，然后仰著頭灌下一整瓶礦泉水，捏扁瓶身將其扔進附近的垃圾桶里，下一秒又似有所感，朝他這個方向望了望，而就是這一望，葉秋陽忽然就感受到了一陣風，像是一個輕柔的懷抱，就連旁邊大聲討論成績排名的聲音也靜了下來。

    他不知道她們之間的視線在這一刻有沒有過短暫的交集，但他的確在一直注視著她，看得都有些愣神了。

    命中注定般，接下來她就跑向了他，跑過了他，與別人一起手牽手有說有笑地走了，走了。燥熱的陽光敲在他的皮膚rou骨里，身體里的血液躁動不安。

    這一瞬間，黑白電影的片段，在他的回憶里永久地保留。

    他記住了這個感覺，但那時他還沒愛上她。

    任何一個人，在那時候，那樣子，都可以成為他回憶的對象。他只是愛這種感覺而已。

    但這種感覺很快就會消散，遲早會消散，就像一張涂抹得再鮮艷亮麗的紙花，在雨水里沖刷在雪水中凍結，也終將會褪色的。

    只不過故事的下一頁是，他因為過往對她的偏見，對她也是對自己都預估錯誤了。

    很多時候他就在想，要是沒有翻過下一頁就好了。

    姜沉星在他、也是在大家眼里，始終平淡、寡味，永遠努力，也永遠沉默，她像一張白紙對折后畫的一條黑線，筆直，理性，規規矩矩，乃至一成不變。

    和他被大家背后或當面稱贊的溫柔一樣，無存在感而乏味無奇。

    這個想法直到他偶然借到她有時會在晚自習讀起的書。

    這本書她以前經常讀，就算是班上最不看事的人也該知道，她對這本書很是喜歡，高一下學期的時候還寫過書評在全班面前介紹過。

    但他沒興趣，她所極力推崇的，他只是來打發時間，在困倦與厭煩之中他看到第三天，然后又在昏昏欲睡中發現了一頁書簽，上面寫著一行字。

    和大多數男性作家一樣，用幾把寫作，字里行間都是jingye味。

    讀到幾把這個詞，他有些怔愣與茫然，直到看到后面，他才意思到這個詞的意思。

    奇怪的人，說著喜歡卻又刻薄地評價。

    他感到沉默，沉默來自他的身體，是他無聲的對抗。他面對古怪的形容一瞬間激起的巨大情緒反而導致了沉默。沉默，沉默是聲音的無法訴諸，是尖叫在身體里來回的回響。

    原來她有可能也不是他想象得那樣。

    他被她的大膽與不屑一顧吸引了，又厭煩于她的草率與直接。

    他發現了一個平凡少女不為人知的特別，但如果她一直在外人面前都是這樣的話，他也不會覺得稀奇甚至對她特別關注了。

    然而正因為獨特，他感到了被選中了的殊榮。

    就好像當年他的母親選擇了他的父親那樣。

    這很不對勁，小獸憑借靈敏的嗅覺聞到了危險的氣息，但他卻沒能及時跑回屬于自己的森林。

    這之后葉秋陽就開始觀察起她了，她上課撐著下巴看窗外，蹺二郎腿，隨意翻動課本，轉動中性筆，英語課上披著齊肩短發偷戴藍牙耳機聽歌，有時候還會在草稿紙上寫寫畫畫，散漫又隨意，除了寫作業很快并且正確率百分之百之外，她還哪有一點好學生的樣子。

    他嘗試去理解她，自以為明白她，最后卻悲哀地發現自己對于她仍然是一知半解。

    有時候葉秋陽在想，姜沉星同學看起來是那么地正常，但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她以一種十分天才的方式偽裝成了一個普通人呢？

    但也有可能，她只是一個普通人，只是因為他給予了她太多關注，才讓她變得特別。

    理智告訴他，不應該對一個存疑的人產生太多特別關注與情緒波動。

    可即使是這樣，他還是動心了。雖然只是輕輕地動了下心，但卻彌足珍貴。可能是因為青春期的荷爾蒙，也有可能是因為她和別人和他曾經想象的都不一樣。

    他嘗試著同她說話，送她以及她周圍人零食禮物，在節日向她問好，交換批改試卷的時候，特意從一大堆卷子里假裝無意地抽出她的那張。

    他喜歡她，但這份喜歡只是喜歡她的時候存在于腦海的念頭而已。

    只不過喜歡就難免會被觸動。

    有時他上課偷偷觀察她就會發現她也在看自己，這時他做賊心虛，立刻倉皇而迅速地移開目光，胡思亂想一會又冷靜一會，再次看向她的時候，她卻在看窗外或者在紙張上寫寫劃劃了，就好像她從來都沒有注意過他一樣，葉秋陽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莫名地失落。

    她還會主動同他說話，向他借書，與他交流文學與哲學。她很少在他面前發表觀點，甚至連簡短的點評都是偶爾。雖然如此，她卻只同他一人交流這些。他知道這代表不了什么，卻還是會期待會暗喜。

    她也很直接，喜歡他的時候會說我喜歡你這個朋友，不喜歡他的時候就會說我不喜歡你這么做。并且她說喜歡與不喜歡的時候神情都格外地認真，他尚且年幼，還是會對一個擁有認真表情的喜歡而輕易恍惚。

    他喜歡她，但她大概率不喜歡自己。

    他討厭患得患失的感覺，連一廂情愿地奉獻都怕給別人帶來困擾，更何況他什么都沒做，只是喜歡而已。

    沒過多久他就表白了，或許這表白是因為愛情，但更多的是好奇，以及被拒絕的期待。

    他想給自己一個理由不再喜歡她。

    果然，她露出微微驚訝的表情，對他說:對不起啊，我暫時沒有談戀愛的打算，學業才是現在的重點。

    然后她又關切地問他:你還好吧？

    我沒事的謝謝你。就是好像比想象之中的還加疼一點，他現在只想快點與少女告別。

    哦，少女聽后從校服口袋里摸出了一顆糖，紅白色包裝，有點皺了，她將糖遞給他，還沖他笑了笑，如果感到不開心的話，就吃顆糖吧就當是我賄賂你的千萬別因為告白失敗就記恨我哦。

    他沒想到告白失敗后是這樣的場景，忽然之間，他說不出話，連溫柔的神情也擺不出來了，他就像是被玉蘭花枝小小地戳了下。

    好的。他腦子糊涂了，也不知道這句好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一味地答應她。

    被拒絕后不再喜歡她好像也失敗了。

    畢竟她，那個他一直以為自己沒那么喜歡的她，用一顆糖賄賂了他。

    更何況，他想，也就那么一點點喜歡，繼續喜歡下去也沒關系的吧。

    但也許他的喜歡是災難，不久那個尚且年少尚且執拗的少女，家里破產了。

    可惜他家里也沒什么錢，所以從高二起，葉秋陽就開始打各種工，賺所有能賺的錢。每隔一個月，姜沉星都會收到一筆資助，不多，但足夠暖心。

    高中過后，姜沉星考上了全國top2的名校，葉秋陽在畢業的時候再一次向她表白，然后又被拒絕。只不過這一次是葉秋陽遞給她糖的。

    如果不開心的話，就吃顆糖吧。他說。

    然后他就看見少女落淚了。

    謝謝你，謝謝。

    自破產后，姜沉星的少年意氣都被磨了不少，葉秋陽心又開始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和她在一起的契機，是大一的一次暑假工，他給一個小朋友補課，聽見她同這家里的女主人聊出版的事。

    但是被拒絕了。

    不好意思，你的不太適合大眾。

    她失望離開，他向女主人說明情況追了上去。

    好巧啊，最近還好嗎？他向她打招呼。

    她也說:是啊，好巧。

    其實一點都不巧，他就是故意同她在同一座城市讀書，就是故意在這家人當家教，就是有意碰巧遇見她的。

    然后自然而然地她們交換了聯系方式。

    她們聊歷史，聊文學，聊創造，聊她的。

    姜沉星還給他看了自己創造的，葉秋陽驚為天人，說要當她的經紀人。直到臨死之前他還記得那時候她眼里有星辰熠熠生輝。

    后來，就連葉秋陽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走到這一步的。他書也不讀了，外出打工專門支持她創造。

    業界很多前輩大佬都勸姜沉星，別寫了，你不適合走這條路。

    只有葉秋陽會每天都做好飯菜，支持鼓勵她我相信我的眼光不會有錯的，然后又是分析她的如何如何優秀，她本人又是怎樣怎樣驚世奇才。

    但其實他根本就不懂她的。

    可是在所有懂她的人中，沒有一個愿意陪著她功成名就，只有他，只有他發現了她，只有他愿意做她文壇巨星身后的男人。

    葉秋陽躺在她身邊，又哭了起來，無聲無息的，像一只將要死去的蟬。

    他仍然記得那一天，太陽不是很大，藍天澄澈得接近透明，天空沒有一絲云彩在飄揚，四季常青的上了一半白漆的行道樹安靜地立在它一生都要立的地方。

    她像是忽然提起的:要不然我們就在一起吧。

    那是他人生中的高光時刻。

    如果可以葉秋陽愿意一生都停留在那一刻。

    第一次發現她出軌，是在一個餐廳，那時他清晨就出門，一如既往地為了少那么五毛錢辛辛苦苦跟菜市場大媽講價，然后提著幾袋子菜路過那的時候，隔著玻璃，他看見兩個光鮮亮麗的人，她們的手握在了一起。

    接下來的日子，類似的事情還很多。

    但她還是沒給他做瞎子的機會，她向他坦白了。

    真是可笑，她們之間分手還是最先背叛感情的那個提的。

    她給他灌了一杯水，遞給他的玻璃杯上，他能感受到她殘留的余溫。

    我有別的情人了。

    可是他只想裝聾子。

    葉秋陽有時照鏡子會發現自己眼角有一絲細紋。

    他老了，她也老了。

    可是她的激情卻愈加濃烈了。

    葉秋陽還在回憶她們的少年時代的時候，姜沉星就在和17、18歲的年輕男孩暢聊未來與理想了。

    早在她們在一起的第三年，她就失去了自己的筆鋒，開始從事商業寫作，然后出名，然后與他隔得越來越遠。

    當又一次葉秋陽向她提出邀請的時候，她拍了一下他，皺著眉頭說:你怎么腦子里想的都是這種事。

    然后就像現在這樣，葉秋陽躺在她身邊，一個人想著曾經，一個人愛著過去。

    但是生活不就是這樣嗎？

    他年老，沒讀完大學，也賺不了幾個錢，而她是著名作家，年過三十，功成名就，在外狂蜂浪蝶無數。

    她還有更好的選擇。

    45歲的時候葉秋陽生了一場大病，在咽氣之前再次想起了那年站在楓楊樹下的少女。

    葉秋陽一生之中做過最波瀾壯闊的事，就是用盡最美好的二十五年暗戀她陪伴；而后面的十年，他已經死了。

    葉秋陽死后，姜沉星一直沒結婚，當然她也沒和葉秋陽結過婚。

    后來有人收拾她的遺物，翻開她的日記，里面寫了毒舌的出版社老板、古怪的情人、年輕懵懂的小男孩、知己林綠夏、意氣風發的少女李安安、拋家棄弟毅然決然下海創業的jiejie林夢瀾、插秧的中年大姐、踢皮球的小女孩千奇百怪各式各樣的人都有，卻唯獨沒有一個名叫葉秋陽的男人。

    于是富有想象力的人類，說她這是近鄉情怯，還以她們為原型拍攝了一部傳奇浪漫愛情電影。

    這是他名字唯一出現的地方，作為排在她名字后面的戀人、她的愛慕者崇拜者，以及她的附庸。葉秋陽波瀾壯闊的一生不過是愛了一個人。

    雖然她情人接連不斷，但她仍然被不知真相的觀眾認為深情。有一次她喝了點紅酒，還在床上抱著她年輕貌美的小情人，懶散地提到:你說，他無聊是真無聊，但是沒這么一個人天天做飯留燈等我回家，我心里還是空落落的。

    之后這個小情人就說想要成為了這么一個人，可惜深情的姜沉星小姐無情地拒絕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