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芳華(6)
地獄芳華(6)——異鄉異客 光之城已化作橙紅色的細線,再度隱沒在天際的霧靄間,夜色彌漫,幽藍如 鐵,寒風愈發肆虐,在荒原上嗚嗚作響。芙蘭把頭臉全裹在斗篷下邊,還拿毛毯 胡亂纏了好幾圈,但利刃般的寒氣仍然從留在眼睛那的空隙灌進衣服里,把細小 的霜粒掛滿她的睫毛,臉蛋的上半截已經差不多失去知覺了,這讓她不斷地聯想 起冰魔們愛吃的那種凍rou。她曾經無數次抱怨黑崖城的冬天,如今她開始祈求光 王原諒她的無知,因為和白茫茫的曠野相比,哪怕酒館的窗戶邊也絕對算得上是 天堂了。 “還有……多遠……先生?”芙蘭努力從咔咔碰撞的牙齒間吐出哆嗦的問 句。 “差不多了,前面有個鎮子。” 前面那個高瘦的身影低聲回應,細滑的黑色長袍拂過結凍的地面,既看不見 他的步伐,也幾乎聽不見腳步聲,就好像一尊黑色的塑像緩緩滑過一樣。他的本 名叫艾哈邁爾.摩拉迪,但芙蘭無疑不喜歡這個麻煩的叫法,她覺得還是叫“先 生”更順口些。 “那個……啊,既然您是個巫師,就不能想點什么法子讓我……啊,我是說 我們……暖和點嘛?我記得巫師都喜歡玩火來著。” “當然有法子,不過,我儲備能量可不是為了當個會動的壁爐。”巫師的聲 音聽起來對她這蠢笨的想法頗為憤慨:“而且得多少能量才夠?想想你一天得往 壁爐里加多少柴吶!”他沉默下來繼續往前滑動著,但接著又想起了點什么: “不過,你都走了五天了才想起來問這個問題?” “啊,那個……”芙蘭隔著帽子輕撓著腦袋:“其實我早想到了,不過我膽 子小,問問題的時候總是很忐忑來著。” “嗯?”巫師輕哼了一聲:“可我記得一路上你好像已經問過不少問題 了?” “啊?是嗎?”魅魔的眼睛瞇縫起來,調皮地皺著眉頭:“哈,和那些不一 樣,這個問題算是我向您提要求嘛,這種時刻我最不好意思了。” “那可真是可貴的好品德。”巫師聳了聳黑袍子底下的肩膀:“當然,假設 你說的是真話。” “喂!先生,難道你就特別希望聽到我點著頭說:啊咧!沒錯,我是個笨蛋 啊!”她抬高了音調,一邊說一邊前后搖晃著腦袋,然后停下來朝巫師撅起嘴: “那樣,你就開心啦?” “唔,其實你承不承認都沒關系,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與其指望看 巫師玩火,不如自己在背簍里拿支火把。” “啊!”芙蘭睜圓眼睛吐了吐舌頭:“抱歉抱歉,我又忘記這個啦。” “第二,小姐,你的表情很豐富,但是,當別人背對著你的時候,是看不見 的,尤其是當你的臉還蒙在毛毯里。” “啊咧,好像是這樣呢,可我總是情不自禁嘛……不對!那你怎么知道我的 表情?” “你覺得呢?” “呃……您是巫師嘛,所以,其實這很平常對不對?” 巫師再一次聳了聳肩膀:“這么簡單的事情用不著法術——你從沒發現當你 的嘴和鼻子扭來扭去時,說話的聲音也會跟著變嗎?” “哎呀!”芙蘭使勁拍了拍腦袋:“跟著您果然可以學到很多東西咧!” 巫師沒再作聲,只是加快腳步穿過寒風,芙蘭手忙腳亂地點著了火把,重新 背起行李,小跑著緊追上去,好像生怕那黑色的輪廓會溶化在黑夜里一樣。 當他們推開旅館的門時,已經是入夜四五個小時之后了。芙蘭像餓了三天后 突然聞到魚腥味的貓兒一樣奔竄到火爐邊,把背簍擱到一旁,掀開面罩大口地喘 著氣,大廳里彌漫著汗臭和麥酒混雜的氣味,以及亂哄哄的喧囂聲,那讓她覺得 無比親切。她脫下手套,把發僵的手指在炭火赤紅的光里像烙餅一樣翻來翻去, 好些惡魔側過頭來打量她,這幾天她總是面對這種注目,一半是因為她毛躁的動 作,另一半則是由于“鄉下小旅館的人力資源太糟糕了”,前臺是公的,服務生 也是公的,一只魅魔也見不到。巫師埋怨過這種情形,其實在初熟者分配的時 候,是會考慮每個地區的性別比例的,但收效遠低于預期,因為什么都阻止不了 女士們對琳瑯滿目的商店和燈紅酒綠的夜生活的追求,很快她們就都自己跑到城 市里去了。 巫師眼下正同柜臺里的雇員說著話,然后把銀幣擱在臺面上,芙蘭隱約能聽 到那劣魔訝異然后變成壞笑的聲音:“……大師,您可真會享受生活……” 黑袍子對他的話不置可否,他朝芙蘭那邊望了一眼:“該走了,小姐,房間 里可以生火。” 芙蘭站起身來,一只手拖著行李,另一只手向剛才關注過她的顧客們揮手致 意,不過現在他們大都已經沒朝她看了,這讓她不免有點失落,嗯,最習慣的那 種失落,不過她還是很認真地微笑了一下——那也是習慣。 “抱歉,沒有兩張床的房間了。”當她抬腳跨上樓梯時,黑袍子在前面低聲 說。 “知道啦,每家旅舍都一樣。”她有點憤懣地嘟囔,同時在心里罵著:“該 死,我什么時候說過要訂兩張床啦?” 房間不大,她生了火,只是個巴掌大的煤爐,那讓她開始懷念黑崖城縱橫交 錯的供暖管道。巫師叫了晚餐,由服務生送來房間里,她拿刀使勁鋸著凍得像石 頭的面包,把它們一片片攤在爐子周圍烤軟,rou干差不多也一樣硬,很咸,什么 香料也沒有。不過她倒不大在意食物的好壞,剛到黑崖城時她也捱過挺長一段有 一頓沒一頓的日子。她就著水三下五除二地嚼完了自己那份,去樓下把銅壺灌滿 水,拎回來擱在爐子上,把氣門扭開幾分,火一點點旺了起來,藍色的火苗舔舐 著壺底,縷縷白汽在空中飄舞著。 現在,巫師側著身子坐在桌旁,用蘸水筆在紙上飛快地寫著什么。他的雙腳 泡在一旁的木盆里,熱水漫過腳背,霧氣蒸騰,芙蘭蹲在水盆跟前,有點笨拙地 來回搓揉著那雙腳,它們看起來根本不像血rou,而像是半透明的玻璃或玉石,還 有些猶如煙云的藍色東西在里面隱隱翻滾。他把筆尖在墨水瓶里浸了一下:“不 錯,比天的時候舒服多了。” “那當然。”她咧著嘴微笑起來:“邦德斯經常說的,服務質量要精益求精 喲。” 去你的,刻薄的怪家伙,你以為我很喜歡這樣?她在心里嘀咕著。可以打包 票你從沒見過我這么老實的魅魔呢!真不知道是你太幸運呢還是我太不幸。不過 她必須承認在酒館的日子對她的影響不小,例如這個臉上笑咪咪心里卻在罵人的 壞習慣……啊,不對,怎么能叫壞習慣呢?應該是“心里雖然一百個不爽臉上卻 還是笑咪咪的好習慣”才對嘛。她堅決地點了點頭,嗯,絕對是好習慣,和那些 動不動就橫眉冷眼或者大吵大鬧的魅魔比比就知道啦。但這個念頭讓她一下子又 沮喪起來——是啊是啊,不過她們全都比我受歡迎就是了。 巫師最后一次審視了一遍那張紙,然后把筆擦干,套上蓋子放回筆盒里,轉 過身來俯視著她:“好了,我們可以來談點正事了。”他揮了下手:“多謝服 務,坐吧。” 芙蘭直起身,搬了張椅子坐過來,雙手托著臉龐,望著巫師藍幽幽的眼睛。 “明天,我們應該就能抵達寒露谷,從那兒穿過赫拉納山,就算離開西諾平 原了。在那之前,我最后問你一次:還要不要繼續走下去?現在回頭的話還來得 及。” “嗯!”她邊點頭邊眨巴著眼睛:“我可是從來不吃后悔藥的喔!再說,我 已經考慮過很久很久了。而且……如果我現在就跑回去的話,那些家伙一定會笑 得和傻瓜一樣:‘啊!這不是我們的大冒險家芙蘭小姐嘛!這么快就旅行歸來 了?一定帶了滿袋子的寶藏吧?’”她使勁晃著腦袋:“啊呸呸呸,太丟人了, 我才不要那樣呢。” 巫師又聳了聳肩膀:“你考慮得真周到,小姐。” 他把那張紙遞過來:“那么,把這個看完,如果同意的話,就在上面按個指 印,不同意的話,明天我雇個人送你回家。” 芙蘭接過那張紙,上面繞滿了龍飛鳳舞的墨跡,她上下端詳了幾遍,抬起頭 來微笑了一下:“啊咧,印泥在哪兒?” 巫師揭開小圓盒子,她把食指在里頭抹了一下,然后使勁按在紙的正中間: “這就行啦?那,先生,您的熱水還要嗎?不要的話輪到我洗了。” “你應該改口叫我穆塔了。” “穆塔?為啥,你不是說你叫阿哈馬爾什么的嘛,怎么改名字了?” “嗯?”巫師眼里的藍光直射在她的臉上:“你不是看了那張紙么?” “我是看了呀!”她不好意思地撓著細細的犄角:“不過我太多字不認識 了,干脆懶得看了,反正我打定主意跟您走啦。” 巫師的手捂著額頭,深深地俯下身去,幾乎要把頭撞到膝蓋上,過了幾秒他 又抬起頭來,扭過臉去望著窗外,指頭在椅子扶手上敲打著。芙蘭一臉茫然地看 著他,顯得有點慌張。過了好一會兒,他終于重新扭過頭來:“那個,你的降生 地是哪兒?” “賽……賽利昂……所以我姓賽利昂嘛。” “嗯,好,很好。”巫師繼續敲著椅子:“我會給教育委員會寫封信,建議 他們追究當地機構的失職……嗯,就說我在黑崖城遇到一名生于賽利昂的魅魔, 可她居然看不懂自己的賣身契!” “賣……賣身契?” “穆塔是主人的意思。在那張紙上按了手印,從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奴隸 了。” “奴隸?”她的腦子里浮現出貴族和富商們用鏈子牽著的那些人類女奴: “要用鐵鏈拴在脖子上嗎?要挨鞭子嗎?” “那倒不一定,我不喜歡那個,不過你必須什么都聽我的,不然。”巫師把 身子傾過來,眼里的光芒照得她直眨眼:“作為一名巫師,我可是有你想不 到的懲罰手段喲。” 她扭過臉去避開他的眼睛:“切,那和勞務合同也沒多大區別嘛……啊,對 了!”她突然又興奮地轉過來:“是不是還要陪主人上床?” 巫師往后倒在椅背上,仰起臉朝著天花板,使勁喘了幾口氣:“你的服務意 識果然夠超前啊小姐。反正,如果主人有需要的話,你當然得照做。” “那就行啦!其實,不就是伺候別人嘛。”她的聲音里帶著幽怨:“這些年 我不一直都在干這個?沒什么大不了的。以前還得服務許多人呢,認識的不認識 的,現在只要服務一個就行了,其實好多啦。” “沒你想的那么簡單,簽下那張契約,你的一切,自由,乃至生死,都不再 屬于你自己,你不介意?” “死?”她沉思了一下:“也沒關系啦,因為……我覺得你雖然總喜歡挖苦 我,但應該不是個殘暴的家伙。” “啊哈哈哈——”巫師突然大笑起來,幾乎把芙蘭嚇得從椅子上跳下來,連 木板墻也隨之格格作響,他把那張帶著字跡與指紋的紙扔進躍動的爐火,熾烈而 短暫的橙黃色閃過,只余下焦黑的灰燼:“很好,很好!我一直在好奇那位女士 為什么會對你有好意,而現在,雖然我還沒能參透她的眼光,但起碼,你的表現 在我的預期之外,這很好。” 他把腳套進拖鞋里,推開椅子站起身來:“不過,你以后還是得叫我穆 塔。” “為什么?” “因為在烏爾之語里,主人和老師是同一個詞。” 洗漱完畢之后,她脫了外衣,哆嗦著鉆進冰冷的被窩,巫師已經先在床上 了,直直地仰面平躺著,依然裹著一層薄袍子,但總算不再罩著兜帽,他深藍色 的臉瘦長而光滑,五官全都顯得模糊,黑色的長發披散在枕頭上。“晚安,穆 塔。”她背對著那不解風情的家伙,蜷起身子,把腦袋埋進被子里。 但過了幾分鐘,她又想起了點事情,她翻了個身朝向巫師那邊:“穆塔,你 先前說給教育委員會寫信來著?” 巫師低聲哼了一下。 “其實……是我自己上學不認真來的,不是學校的錯吧?而且,都過了三十 年啦,估計長官早都換啦。” “我當然曉得。” “那你還?” 巫師悠然地把腿屈起來搭在一起,被子拱起,冷氣從縫隙里灌進來,讓芙蘭 忍不住又在心里罵了他幾句。“這是誰都不吃虧的事情。”他輕描淡寫地說: “讓教育委員會的那些家伙有個白吃白玩的機會,而賽利昂的地方官,如你所 說,既然和他并沒有實質性的關系,他只需要抓住機會和上頭來的人物套近乎就 好了。” “唔……好像是這么回事。”芙蘭把被子的邊緣壓緊了點:“唉,您的思維 總是這么復雜,我壓根跟不上呢。奇怪,以前和別的惡魔打交道從來沒有這種感 覺。” “因為我是個巫師吶!”他總算重新伸直了腿:“大部分跨國管理機構的高 層都是巫師,巫師的腦子總得比一般惡魔中用點。” “明白了……晚安,穆塔。”她翻過身去,重新蜷成一團,不過沒能安分多 久,她又慢慢滾了過去,手指輕輕戳著巫師的胳膊:“啊……其實……還有個問 題……我一直都想問您的……” “說。” “真的不考慮……”她突然抬高音調:“和我來一發?” 巫師猛地咳嗽起來,芙蘭不清楚他是在掩飾自己的笑,還是他的笑聲本來就 是這個樣子。過了幾秒他平靜下來:“巫師從業準則第五章第七節規定,巫師不 得交媾的對象包括但不限于:魅魔、幻魔、失心者、懼梟、號哭獸……等等一切 可能具備靈魂侵蝕力的生物。” “為什么?” “可能引起癲癇、腦炎、昏迷、神經痛、法力丟失、精神分裂……乃至死亡 等嚴重后果。” “喔!”芙蘭聽得直咂舌頭:“真可怕,那你們平時怎么解決需要?難道和 人類一樣擼管子?” “當然是該怎么解決還是怎么解決。” “嗯?”芙蘭迷惑地皺著眉頭。 巫師習慣性地聳起肩膀:“事故概率是千分之一?還是萬分之一?沒有確切 數據,不過反正,我沒見過。” “啊喂,那這規定有什么意義啊?” “意義?技術規范最重要的意義,就在于保證永遠能找出你的毛病。這樣, 當委員們缺錢花的時候,他們只需要組織一次執法檢查。” “聽起來又是這么復雜。”芙蘭悻悻地嘟噥著,不過幾秒鐘后她就大聲喊了 起來:“喂!不對!既然是這樣,那你還擔心什么?” 巫師咳嗽樣的笑聲讓床板都晃動起來:“很好,很好,你好像并沒有笨到不 可救藥么。” “喂,穆塔,我覺得這一點都不好笑!” “好吧,小姐,別介意,其實,我只是覺得你很奇怪。那位女士原本只是告 訴我你沒有魅惑力而已,但這幾天,我覺得你和其他魅魔不一樣的地方并不止這 點。而作為一名巫師,對神秘未知之物保持審慎是我的習慣。” “嗯嗯嗯,我明白,我理解。”她轉過背去,把臉捂在枕頭里:“反正我被 拒絕過不知道多少次啦!同被那些傻大粗拒絕相比,能被一位巫師拒絕……嗯, 感覺妙極了。” 她使勁扯了下被子,把它卷到身下。“晚安,穆塔。” 次日午后,他們在三叉路口轉上了向南之路,赫拉納山依舊在遠方如黑墻矗 立,但那道V字形的豁口已經清晰可見,霜塔的影響力漸漸消褪在身后,潮濕而 帶著暖意的風撲面而來,道路兩旁的植物也愈來愈多,這一切都讓芙蘭興奮不 已。午夜時分,他們抵達了谷口的集鎮,度過了在西諾平原的最后一晚。但大半 個晚上芙蘭都在嘰嘰喳喳地發問,關于山那邊的世界,關于旅行的目的地,關于 巫術,關于傳說,關于形形色色的惡魔和生物,總之一切她能想得到的未知事 物。這讓巫師頗為惱火,最后他威脅說如果再不好好睡覺就把她送回家,她才終 于安靜下來。 第二天清晨,他們開始穿越山谷,路是上坡,走起來得多費點力氣。風不住 地尖嘯,吹動著衣角嘩嘩作響,讓腳步更加維艱,但芙蘭并不厭惡它們,風中挾 帶著的花草清香讓她著迷,山間繁茂的林木也一樣。自從離開降生之地以來,她 再未見過如此濃郁的綠色,赫拉納山漆黑的頑石和西諾平原灰暗貧瘠的大地讓她 麻木。而現在,她再一次感受到那種熾烈的新奇和歡愉感在靈魂深處燃燒著,就 像從魂樹的樹梢上墜向源質之河,在空中次學會呼吸時那樣,就像在新生營 昏暗的帳篷里,次讓雄性刺進自己身體時那樣。 “穆塔。”她在風中仰起臉,伸開雙臂,深深地吸氣,紅色的發絲沾著朝 露,隨風而舞:“比我預想的還美……知道嗎,就算真的要給你做奴隸,我也不 后悔呢。” “美景遍滿河山萬里,但你永遠只能占其方寸,當你去過的地方多了,就會 明白的。” “不。”她使勁搖了搖頭:“我會把美景收在我的心里,這樣,它們就永遠 屬于我啦。” “嗯?”巫師停下腳步,轉過身來望著她,他們靜立在風中,四目相對,過 了快一分鐘,他才重新轉過身去:“看來,不和你上床也許真是明智的抉擇。” “切,我們不是每天都睡一張床么?”芙蘭邁開步子追到巫師前頭,轉過身 來朝他忽閃著眼睛:“是你教的喲,不要在背后做表情,是吧?穆塔。” 穿越山脈之路比芙蘭預想的更長,她曾在這座山里生活了數十年,當站在陽 臺或是廣場上時,她對它的高度有著相當直觀的認識,但她從來都只看到過它的 一面,現在,她才意識到赫拉納山遠不是一堵石墻,而是厚實寬廣的屋脊。道路 在蓬草與灌木間蜿蜒著,沿著峽谷起伏無定。路上的旅人并不少,幾乎每隔一會 都能見到駝滿包裹的商隊以及成群的牲畜,從峽谷的彼端而來,間或還有人類, 手被反綁在背后,由拴在脖子上的鐵鏈結成長隊,在押運私兵的皮鞭和靴子驅策 下蹣跚而過。芙蘭對這些并不陌生,黑崖城的城門前每天都能看到這樣的商隊, 賣掉糧食與rou畜,再帶著產自山巖深處的寶石和金屬而回——西諾平原上的城市 大都如此,田地貧瘠的出產遠不足以供養眾生,生活品必須依靠貿易。 但她發現,自己對那些牲畜——確切的說是人類——的感覺有了些許不同。 它們是一種用途廣泛的貨物,能滿足各種需求:肚腹、性欲、苦力……但整體來 說,和牛或騾馬并沒有太大的差異。但現在,她總會想起那個彈著琴唱歌的女 人,那個被cao得鮮血直流還能微笑的女人,那個能讓冰魔貴族在她面前退讓的女 人,但那都不是關鍵,她最無法忘記的,是女人把披風蓋在她的肩頭,摟著她一 起左搖右晃地唱歌的那一刻,那種感覺讓她覺得古怪而特別,但卻總是忍不住去 回味。她見過許多的人類,他們的眼睛里帶著麻木、恐懼、絕望,或是仇恨,但 那個女人的眼神,不論在人類還是惡魔身上,她都從未見過——而還有最為重要 的一點,是那個女人要求巫師帶上她的!為什么?她不明白,連巫師也不明白, 但她的生命卻從那一刻開始改變了。 “人類真是奇怪,他們看起來如此相似,可為什么……又能如此不同?”她 在心里追問著。 白晝很快過去,在夜幕下他們繼續前行,漸漸接近峽谷之路的最高點,她抬 起頭眺望,在高處的山坡上,所有的樹木都被染上了一層冰冷的銀色,連晚間的 寒霧里也彌漫著柔白的光輝,整個世界猶如冰雪般光潔靜謐。她瞪大眼睛凝望著 白色的山林:“穆塔,那白光是什么?” “嗯?什么白光?”巫師楞了一下:“喔,你一直在山那邊的話,倒還真是 沒見過。”他揮了揮手:“走吧,再爬高點你就明白了。” 她興奮地小跑起來,好像完全忘卻了背上的背簍和額上的汗珠,在她驚詫而 激動的目光里,銀白的光柱一點點在山巖之上浮起,如同利劍切開夜空。最后, 他們站在峽谷之路的頂端,如雪的光輝撲面而來,在遙遠無際的天幕上,那把白 色的劍靜靜懸浮著,看上去只有手臂那么粗,卻幾乎縱跨了視野中的整塊天空, 一端溶化在夜空高處的靛藍里,另一端消逝在地平線之上的混濁中。 “我知道,我知道這個!月輝塔對嗎?我聽一百個一千個家伙說過它!” “嗯,光之城統治白晝,月輝塔恩眷夜晚,谷物的澆灌者,旅者的指路人, 為地獄披上白紗的女王。”巫師指了指地平線:“其實她并不是浮在空中的,月 輝塔矗于整個地獄之輪的中央,就像輪軸一樣,只是距離太遠,空氣阻隔了光 線,你看不見她的腳跟。” 芙蘭舉著手掌在晚風中翻來倒去,欣賞著月光把皮膚涂成銀色的模樣:“喔 嗚,我是不是太鄉巴佬了一點?居然連這個都沒見過。” “這倒沒什么,我覺得惡魔從來沒見過隧道中的城市,也沒見過暖氣和 燃氣燈。” 峽谷里沒有旅舍,他們在路旁的樹林里找了塊地方露宿,月光透過枝葉的縫 隙,斜斜地投下模糊的影子,寒意重新彌漫起來,但此地嚴禁煙火,芙蘭把自己 裹進毛毯里,只留出一點縫隙窺視著樹叢背后斑駁的光柱。這一次,她比前幾天 入睡得快多了。 第二天傍晚時分,他們完成了峽谷中的旅程,在谷口的市鎮住了一夜。能和 西諾平原上那些該死的冰塔永別讓芙蘭滿心歡喜,終于能開著窗戶享受新鮮空 氣,夜晚也不用再擔心被子漏風了。第二天清早他們離開旅館,巫師卻沒急著趕 路,他領著她到集市上轉了個圈,然后挑了輛馬車,當他把金幣扔給商販時,芙 蘭突然如夢初醒:“咦?穆塔,你在黑崖城的時候怎么沒想著弄匹馬?我還以為 你買不起呢。” “嗯哼,騎馬趕路的話怎么能讓你知難而退呢?”他攤了攤手:“糟糕的 是,你比我預想的要難纏。” “要是留在黑崖城的話,我還得過多久殺千刀的冬天啊!所以,長痛不如短 痛。”她撇了撇嘴,有點靦腆地笑起來:“其實,我沒你想的那么嬌氣的。” “唔,但愿如此。”巫師跨上了車架:“你最好弄身新衣服穿上,我可不想 到了綠池以后,被嘲笑說艾哈邁爾的隨從居然這么寒酸吶。” 芙蘭跟著爬上車去,把下巴擱在他肩膀上:“你買單?” “嗯?好吧……算是讓你多挨了幾天凍的補償。”巫師抓起韁繩:“對了, 你會趕車么?” “唔,唔唔”她飛快地搖著腦袋。 “讓師傅給學生趕車?這未免太沒體統了。” “啊咧,別這么計較嘛,給女士趕車的話,是可以體諒的!” 巫師憤懣地揮動韁繩:“記著,行走江湖,第二重要的事情是,不要把自己 看得過高。” “嗯嗯!謹遵教誨,穆塔!不過,是什么?” “?是不要隨便在紙上寫名字或者按手印。” “哼。”芙蘭吐了吐舌頭:“我就知道,你不取笑我是不會開心的。” 馬車慢吞吞地從被五花八門的攤販占掉大半的過道上擠過去,最后停在圍著 一大群惡魔的臺子邊上。赤條條的人類在臺上一字排開,帶著呆滯無光的眼神, 一只戴著軍用盔的劣魔高聲推介著他的貨物,一邊時不時用手里的短鞭在他們黃 瘦的身子上啪地來上一下,被打的人類會機械地叫喚一聲,遲鈍地抽動一下肢 體,看來他們已經習慣這種待遇了。但賣主對這種麻木的反應相當不滿,他原本 的打算是向潛在客戶們展示一下貨物的身體素質,結果卻頗不理想,所以每次打 完之后,他還得罵上幾句來解恨。 “您還打算買這個?” “你沒指望我真的給你當車夫吧?”巫師斜了她一眼,跳下馬車,麻利地從 惡魔堆里擠過去,朝那個戴頭盔的家伙高聲招呼:“左邊數起第六只,我買 了。” 他抬腿跨上臺子,走到那奴隸販子身邊,低聲討價還價了幾句,然后付了 錢。他扭頭望了望那只貨物,是個男人,雖然顯得有些營養不良,但身板還算壯 實。藍色的目光停了幾秒,然后他躬下身去,從口袋里掏出個小瓶子,揭開蓋 子,把手指伸進瓶口,拿出來時已經沾滿了紅色的液體。他用那紅色的指頭在地 上慢慢描畫著,古怪的圖案首尾相接,最后圍成一個兩尺大小的圓圈。最后他直 起身來,招呼那只劣魔:“叫他過來,站圈里。” 劣魔抖動著鞭子走過去,但巫師提醒了他一句:“現在是我的東西,別打壞 了。” “那是那是,顧客至上可是我的準則。”劣魔頭盔底下的臉堆起笑容,但緊 接著就換成了兇神惡煞,他大聲呵斥那茫然的人類:“沒聽到那位大師的話?滾 過去站好!” 人類慌張地跑過來,站到那個紅色的圖形中央,用迷惑的眼神盯著巫師,又 畏畏縮縮地瞟了兩眼劣魔手上的鞭子。“害怕嗎?”巫師說。 男人楞了一下,但接著輕輕點頭。 “痛苦嗎?悲傷嗎?想要擺脫這種日子嗎?” 點頭。 “很好,跟著我你就能如愿。” 巫師無聲地朝男人身后踱去:“別轉過來。”他說。 他站在男人身后,把手伸向腰間,抓住了什么東西,然后猛地揚起手臂,動 作飛快,幾乎看不清楚。人類沒有叫喊,他的身體抖動了一下,然后斜斜地倒了 下去,后腦上插著一把短刀,整個刀刃全都沒入顱內,臺下頓時一陣呀聲。巫師 沒理會他們,只是蹲下身去,把手按在死尸的頭上,低聲念誦著什么,那紅色的 圖案像蛇一樣蜿蜒游動起來,如炭火般熾紅發亮,和他手指間的光芒交相輝映。 兩三分鐘之后,他直起身來,用手絹擦干指頭上的液體和塵泥,而在他的腳旁, 那具癱軟的軀體開始蠕動,一點點從地上爬起,最后直立在他的身側,像是一具 雕像般一動不動。 在嘩然的驚嘆和掌聲里,巫師轉身跳下展臺,人類用有點僵硬的動作跟在他 的身后,眼珠與眼簾都凝固如石。他爬上馬車,坐進車廂,把鞭子扔給那發呆的 男人,他立刻便坐到車前,驅趕起馬匹來。 “它……這樣不會死嗎?”芙蘭有點困惑地望著還矗在人類腦袋上的刀柄。 “不,它已經死了。”巫師的聲音低沉平淡:“靈魂已散,rou體仍存。” “那……它怎么知道該做什么?” “它不知道,我在cao縱罷了,就像玩提線木偶一樣。” “啊咧!巫術真神奇啊!我要是也能學會這么一手的話。”芙蘭的眼珠子打 著轉,最后停下來憧憬地望向天空:“唔……我就弄那么十只八只的,每天想什 么時候愛愛都沒問題啦!只是人類的體格弱了點,可能不夠帶勁呢。” 巫師的黑手套使勁撕扯著兜帽,像要把整個臉都蓋起來似的,芙蘭覺得他眼 睛里的光線都快要扭曲了:“該死,你總是能出乎我的意料啊小姐,這是我聽到 的對這項法術最神奇的運用。” “啊,那真是感謝您的夸獎了,不過……”她把身子倚過去,故意伸長脖子 望著他:“您打算什么時候教我呢?尊敬的穆塔?” “到綠池城以后吧。不過,法術沒你想的那么好學。” “不是只要畫符和念咒就行了嘛?我看巫師們都這么干。” “那是個普遍的誤會。實際上,巫術源自靈魂的力量,符文和咒語都不是關 鍵,它們的意義只是在練習時建立起一種反饋習慣,從而更方便地把思維引導到 所需要的狀態上去。當足夠熟練的時候,你完全可以自己隨便弄一套自己喜歡 的,或者什么都不念也行。” “那得要怎么樣才能學會吶?” “首先,有一樁重要事實需要告訴你——從來沒有過魅魔成為巫師。” “啊咧!您這盆冷水未免太無情了吧!” “我還沒說完哪小姐,學生打斷老師講課是很失禮的。”巫師扭頭瞪了她一 眼:“能成為巫師的惡魔,都有著天生的特質,有一些表現得很明顯,例如炎魔 中的巫師,都是天生就對cao縱熱能有著特別的敏銳性,他們很容易掌握這類法 術,但也只能掌握這類法術,而另一些,則是一開始沒有表現出任何特定的魔 力,通過后天的啟蒙才發掘出來,像是影魔、劣魔甚至人類。而為什么魅魔全都 無法學會巫術?這個問題還沒有最終的定論,目前主流的觀點是:由于魅魔天生 已經具備了魅惑力這種天然的‘法術’,靈魂中再沒有留給其他法術的空間。” “我明白啦!您的意思是,我并沒有天生的魅惑力,所以還有挽救一下的機 會咯?” “那只是我個人的猜測罷了,成功概率無限接近于零,你還是別抱多大希望 好了。不過,試一試也不算多費事,如果真能成的話,絕對足以轟動學界。所以 這樁生意還是劃得來的。” “試一試?怎么個試法?” “一言難盡吶。到綠池城再說吧,我在那還有些朋友,也許能對你的狀態有 什么好建議。” 那具皮rou的人偶無言地拉動著韁繩,車輪轆轆,將集鎮拋在身后,沿著翠綠 原野間略有幾分泥濘的道路,朝遠方綿延的丘陵顛伏而去。 當馬車駛上綠池城的街道時,芙蘭馬上就明白了它為何叫這個名字:縱橫的 人工河道遍布城市,把它切得如同一張亂糟糟的棋盤,而所有的河水,全都是綠 油油的顏色,那不是藻類造成的那種綠,而是綠得發亮,像是個巨大的染缸,靠 近河邊馬上就能聞到一種百味雜陳的味道,如同所有飯店和藥店的垃圾箱全匯聚 到一起一樣。而空氣中也飄著淡淡的綠色煙霧,甚至在空中凝成爛棉花樣的云 團,把好些高塔都籠罩在里邊——塔幾乎是城市的全部,整個城市絕大部分的建 筑都是黑漆漆的高聳的塔樓,有尖的,也有圓的,還有平頂的和分岔的,好些塔 的頂部還燃著火焰,或是噴著各色的濃煙。芙蘭頭一次發覺要看清一座城市必須 得仰著脖子,在黑崖城的時候,仰起脖子只能看到隧道的天花板而已。 “穆塔,為什么這鬼地方這么難聞?”芙蘭不住地揉著鼻子,那糟糕的氣味 讓她的鼻孔乃至喉嚨里都萬分地不快,幾乎想要嘔吐出來。 “廢水與廢氣的味道,這里可是煉金之城。如果你曾經吃過藥,那多半得感 謝它們的恩澤,因為周圍上千里的藥品幾乎都是從這兒出來的。” 不過芙蘭很快意識到并不是整個城市都這么臭熏熏的,那難聞的氣味只集中 在靠近地面的部分,而一旦踏上高塔的上層,空氣就顯得清新多了。也許正是因 為這個,這兒的建筑才都建得如此之高。而他們走進的這座塔,應該是芙蘭目前 為止看到的最高的一座,也是最醒目的一座,因為別的塔的表面都不過是枯燥的 石頭墻,這一座上面卻到處懸著五顏六色的彩燈——這是家酒店,而且內部頗為 豪華,裝飾的精美程度遠不是黑崖城那些石頭洞能比的。而芙蘭注意到艾哈邁爾 先生在開房的時候根本沒掏過錢袋子,只是在本子上簽個名字就完事了,末了, 他還沒忘了告訴她一句:“可總算有兩張床的房間了。” 升降機帶他們到第二十層,巫師掏鑰匙開了門,屋里一片金碧輝煌,地毯和 窗簾都精致得令人目眩,巫師脫了他那身黑不溜秋的袍子,從背簍里翻出另外一 身來,芙蘭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在半分鐘里從流浪漢變成王公貴族:“喂,穆塔, 這地方一晚上多少錢?”她張望著那些漂亮的吊燈和壁毯,有點忐忑地問。 “天曉得,反正不用我掏錢。” “啊?那誰來掏?” “會有很多家伙搶著掏的,你只需等著就知道了。” 的確沒過多久,芙蘭就見到了他所說的搶著掏錢的角色。從午飯后開始,就 不斷地有衣著光鮮的各種惡魔來敲門,每一個都畢恭畢敬,并且全都帶著包裝嚴 實的大盒小盒,不過艾哈邁爾先生大部分都不肯收,而送禮者也不依不饒,每次 幾番推攘之后,都得以巫師一臉不悅地抬高聲調而告終。除了禮物之外,還有些 惡魔帶著瓶瓶罐罐,以及長篇累牘的文書,而艾哈邁爾先生對這些反倒更加熱心 幾分,基本上都會仔細查看,然后和客人嘀嘀咕咕些芙蘭基本聽不懂的內容,最 后還在紙上寫上點什么交給客人。到入夜時分,巫師終于送走最后一個訪客,然 后叫了服務生來,告訴他今天別再讓人來煩擾了。 “穆塔,您到底……是做什么的啊?”芙蘭一邊大嚼著侍者送上來的甜點, 一邊歪著腦袋望著斜躺在軟床上蹺著腿的巫師。那具曾是人類的行尸依然一言不 發地僵立在一旁,讓她覺得頗有幾分不自在。 “你問問題的時機永遠都要大大晚過我的預期啊,小姐。”巫師把一份食物 丟給傻站著的死人,他立即趴在地上吧唧吧唧地大嚼起來。 “因為我以前一直知道你是個巫師啊。” “巫師只是個技能,不是工作,你得先明確這一點。” “啊咧,現在明白啦,那么……您的工作是什么?” “那個……其實不止一項,泛地獄藥品監督管理局巡查官,醫學研究協會精 神分會會長,醫師從業紀律監察委員會委員……唔,還有好些我自己也記不清 了。 “啊……抱歉……我一樣都聽不懂,這些是干什么用的?” 巫師舉目望向天花板,無奈地搓著手:“好吧,你只要知道,我可以隨便讓 某家藥廠或者醫院關門就行了。” 次日,艾哈邁爾先生繼續接待了一天絡繹不絕登門的巴結和行賄者,到第三 天他掛了免戰牌,重新換上他那不起眼的黑袍,帶上芙蘭和那死人一起下樓,趕 著馬車駛上彌漫著刺鼻氣息的街道。 “我們要去哪兒?穆塔。” “去拜訪幾位熟人。” “可是……可是……尊敬的穆塔。”芙蘭歪著腦袋朝他擺出扭曲的微笑: “您打算什么時候教我法術呢?” “別急躁,小姐,其實我正是為了這個才來的。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 有時候,先聽聽別人的意見很管用。” 馬車穿行在讓芙蘭眼花繚亂的河道與橋梁之上,她不斷地抬頭眺望著那些壁 立兩旁的高塔,一扇扇窗戶反射著金色的光輝,讓每座塔遠看上去都如同綴滿珍 珠的魔杖。他們駛下一段坡道,鉆進無數低矮破舊的塔樓擠成的街區,但在那些 斑駁的棕色與黑色當中,有一座白色的方塔格外醒目,馬車在迷宮般的巷子里繞 來繞去,最終停在那座塔下,而讓芙蘭訝異的是,塔周圍居然種滿了樹木,這還 是她到這座城市以來,次看見成排的樹。而緊接著她就察覺到,站在白塔門 前的樹蔭下,那些惡心的氣味明顯地變淡了。 巫師按了下門鈴,然后站著等候,過了兩分鐘門才打開,開門的不是惡魔, 而是一只和艾哈邁爾的車夫一樣兩眼無光的僵硬人類,它拉開門,退到一邊,筆 直地站著,待兩位訪客進來后又把門關上。那只尸仆領著他們爬了好幾層木板樓 梯,才把他們送到主人的客廳,在繞著圈擺滿書柜的圓形房間中間,一只滿臉皺 紋的劣魔坐在軟椅子上,他站起身,微笑著露出滿嘴東倒西歪的牙齒,張開雙臂 朝艾哈邁爾迎過來,他們熱切地擁抱了片刻,然后各自就座。芙蘭好奇地盯著那 奇怪的劣魔:干瘦,駝背,而且滿頭白發,就像那些衰老的人類一樣——但關鍵 是,惡魔們從來都沒有衰老這種概念,所以他的形象在芙蘭的印象里絕對算是獨 一無二。 “艾穆啊,現在要見到你一次可真是不容易,綠池這樣的地方,你應該多來 指導指導工作才是啊。”劣魔瞇縫著眼睛,聲音相當地慢條斯理。 “這邊的體系已經完善得差不多了,赤沼那邊的新城才是近期的監管重點。 不過,我可是一直都巴望著來拜會你的,這不,我前天才到,應付完那些說客, 站就是你這了。” “那可得多謝你惦記了。不過,艾穆啊,你現在倒是越來越會享受生活了? 居然隨身帶著女秘書,不知道是工作秘書還是生活秘書吶。” “喔,我忘了給你介紹了,這是我的學生,來自黑崖城的芙蘭.塞麗昂。” 他朝劣魔揚了揚手:“我的老同學兼老同事,高階巫師,精神學家,庫里庫茲. 庫波特先生。” 芙蘭趕緊從座位上站起來,盡量用比較淑女的姿勢朝他鞠躬:“幸會,尊敬 的先生。” 夾縫里那雙灰白的眼睛緊盯著芙蘭的臉:“幸會,漂亮的小姐……你很特 別。” “啊……您怎么……看出來的?” “看?不,不需要看。如果你不特別,憑什么艾穆會收一個魅魔當學生?” 他轉過頭去望向巫師:“解釋一下?” “長話短說吧。我路過黑崖城的時候,遇見了一個人類巫師,我和她交流了 點巫術心得,最后她請我帶上這個魅魔。” “人類?巫師?” “嗯,而且很強。” “喔!那這位小姐本身有什么特異之處,能得到兩位巫師的垂青呢?” “她沒有魅惑力。” “嗯?”劣魔努力把他軟趴趴的眼皮睜開一點,仔細打量著一副拘謹模樣的 芙蘭:“那可真是罕見情況。” “其實并不止這一項,也許大多數人不會注意,但根據我的觀察,她的性情 和一般的魅魔也有些差異,我不清楚這是天生的,還是因為長期缺失魅惑力而導 致的影響。” “唔,有點意思。”庫里庫茲輕撫著皺縮的臉頰:“小姐,沒有魅惑力的 話,應該對你的生活有不少影響?” “嗯……最大的影響就是大家都不愿意跟我zuoai。”一說到這個,芙蘭的眼 神又失落起來了。 “喏,這個正是我想聽聽你意見的事情。”巫師接上了她的話茬:“自從界 門次開啟到如今,拿雌性人類來解決欲望已經成為普遍現象了,長相出眾的 女人很容易受到惡魔青睞。但……唔,我們的芙蘭小姐,從理性的角度講,身材 和長相都比大多數人類強,但她說自己總是會被拒絕。” 芙蘭迷惑地來回看看他們兩個:“我一直以為是因為魅魔會吸取對方的能 量,而人類不會,不是這個原因嗎?” “這不能不說是一方面的原因,但實際上,yuhuo中燒的時候誰還會在意這 個?”庫里庫茲笑了起來,讓他臉上的皺紋更加擠成一團:“不過,這問題算是 問對了人吶!從精神學上講,這也許可以歸類到條件落差的范疇。” “見鬼,巫師全都這樣,沒幾句能聽懂的。”芙蘭在心里嘀咕了起來。 “你想想,所有的惡魔,他們見過的魅魔,都是有魅惑力的,他們已經習慣 了那種無法抗拒的感覺,如果說魅惑力帶來的吸引力是100,而樣貌帶來的吸引 力是20,那么兩者之間有著80的落差。這導致他們對魅魔產生興趣的閥值升高, 當他們看到一只沒有魅惑力的魅魔時,會自然而然地得出‘實在差太遠了’的潛 在感受。”他抬頭看了看滿眼迷茫的芙蘭:“好吧好吧,我換個簡單的方式說, 如果你先喝一碗非常非常鮮的湯,再去喝一碗味道比較淡的湯,你一定會覺得后 喝的那碗糟透了。” “好像……好像挺有道理。但我還是沒搞懂為什么他們會愿意選擇人類?” “在審美的潛意識里,你比較的對象是其他魅魔,而人類比較的對象是其他 人類,這就是惡魔的思維模式。而人類之間的條件落差遠遠沒有你和其他魅魔之 間的那么大。” “可是……就沒有什么辦法能解決嗎?” “倒不是完全沒有。如果你能讓自己具備其他魅魔所沒有的吸引力,就能把 你的分數拉高,縮小落差的總值。或者,如果你能讓對方不把你當成魅魔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