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北角英皇道，港島大酒店。

    蔣興年輕時候頗有俊名。蔣慈聽過江叔閑聊，知道她媽唐佳寧對蔣興是一見鐘情。今日照片里的他依然瀟灑，含笑的上揚眼角是往昔的盛年雄姿。

    殯葬公司不敢怠慢貴客。

    花圈扎得厚實，疊疊自堂內(nèi)鋪開，延出門外。挽聯(lián)字體恭謹有力，追思蔣興生前的驍勇膽識，望他駕鶴遠去，離苦得樂。

    新義蔣二喪禮，來者都不善。街外豪車停滿，法拉利保時捷，敞篷凌志尾翼改裝得sao氣沖天，行人路過紛紛以為今日殯儀館搞的是車展。

    頸下一條過肩龍，胸前猛虎正下山，鷹翔后背，蛇攔臂彎，港島整條紋身產(chǎn)業(yè)鏈靠古惑仔死死撐起。個個大步流星邁進靈堂，聽著男司儀沉聲指示，鞠躬，上香，用深表遺憾的眼神與蔣慈對視。

    一身黑色短袖連衣裙及膝，佩戴白花。蔣慈把長發(fā)剪短，發(fā)尾堪堪遮著肩線，顯得清冷逼人。

    她沒有跟任何一位來客握手。

    世侄女，以后有什么難題，都可以來找我。

    二爺就剩你一個女兒，你要好好保重。

    蔣小姐，節(jié)哀。二爺待我們一向不薄，日后用得上我們的地方盡管開口。

    句句關(guān)懷浮于表面，背后插刀落井下石，她早已麻木。在蔣興死后頭七那日，她收到一個匿名包裹。

    打開看是一只新鮮斷臂，血水淋漓，嚇得傭人阿芬慘叫半天。

    也許就是在座哪位仁兄叔伯寄來的。

    阿慈，警察來了。廖勝從身后出現(xiàn)，小聲在蔣慈耳邊開口，應(yīng)該是擔(dān)心今日人多，會出什么事情。

    他們喜歡來就來。蔣慈瞥了眼門外穿著O記背心的涌動人頭，遠遠望見那兩個陰魂不散的高級督察。

    劉耀輝，梁文超。這二人果然投契，連喪禮都相約前來。

    廖勝噤聲。自蔣慈從何靖家里回來之后，整個人都變了。她開始肯吃飯，每晚也早早關(guān)燈休息。

    親自約見蔣興舊識，自己盤點家中資產(chǎn)，主動與他商量買賣事宜。

    她不肯把帶回的證據(jù)交給他，說是自己已經(jīng)全部銷毀。甚至瞞著他獨闖警署，把蔣興尸首接回。

    現(xiàn)在看待警察就像看待街邊路人，臉上連半點波瀾都沒有。

    殯葬公司的張經(jīng)理小步跑至蔣慈身旁，蔣小姐，警察擔(dān)心聚眾容易出事，建議我們限制一下人流，今日的儀式可能要提前結(jié)束。

    警察不就是維持治安的嗎？有他們在，我很放心，不用提前結(jié)束。蔣慈低聲交代。

    對面上完香的人轉(zhuǎn)身過來鞠躬，她客氣彎腰謝禮。

    張經(jīng)理面露難色。這一單客接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先是怕得罪黑社會，現(xiàn)在還要怕得罪警察。來人不愿配合警察核查身份證，門外早就起了小波沖突。

    廖勝轉(zhuǎn)頭開口，聽蔣小姐的。

    張經(jīng)理只好又小步跑去大門前，與幾個年輕警員協(xié)商。

    其實今日要來的人都來了，提前結(jié)束也沒什么。廖勝望著一臉平靜的蔣慈，二爺生前本來就不愛鋪張，你站了一天肯定也累了。

    還有人沒來。蔣慈望向門外，我要等他。

    一個鐘后，深紫色跑車從渣華道疾馳而來，身后三臺黑色轎車尾隨。剎車聲極響，生怕路人漏看了車主的暴富氣場。

    黑色西裝古惑仔從轎車下來，快步往前，打開跑車車門。

    新義話事人何靖，戴著一副黑色墨鏡瀟灑下車，露出挺拔鼻尖和性感薄唇。皮鞋擦得一塵不染，黑色短袖印花襯衫明明浮夸至極，穿在他身上卻莫名合適。

    他摘下墨鏡掛在襯衫領(lǐng)口，隔著人群望見劉耀輝滿臉戾氣盯緊自己。

    沒想到劉sir都來湊這種熱鬧。何靖邁步向前，在靈堂門口主動搭話，掃毒組改行做掃墓了？

    何靖，身份證。劉耀輝貼近何靖，二人身高相當(dāng)，一黑一白，氣場碰撞得焦灼。

    何靖用手指夾住身份證，遞到劉耀輝面前。

    2月17號，水瓶座啊？劉耀輝看了兩眼，扔給何靖，這個星座專出渣男。

    他笑著回頭對身邊幾個女警開口，你們以后找男友要小心點，不要以為高大靚仔就是好人，分分鐘連你老爸都殺了。

    喂，警察講話不用負責(zé)的啊！平頭在何靖身旁發(fā)怒，卻被何靖伸手攔住，不要打攪了二爺安息。

    何靖不是為了跟劉耀輝逞能斗嘴才來的。

    他越過靈堂門口的人群，一步一步走進堂內(nèi)。只看了眼黑框白底端放在正前方的蔣興遺照，視線便緊鎖在壇前左側(cè)的蔣慈身上。

    她真的瘦了。不是說她天天按時吃飯休息了嗎，為何下頜變得瘦尖，連衣領(lǐng)外的半截鎖骨比以前更顯。

    黑裙下身姿娉婷，頭發(fā)卻剪短大半。

    何靖依舊心動，哪怕她剃光頭，也是最靚最索那個尼姑。

    蔣慈早就聽見何靖來了的動靜。她在心里說服自己保持鎮(zhèn)定，她不能亂，不能慌，不能露出任何有損自尊的情緒。

    何靖上完香，轉(zhuǎn)身走到蔣慈面前。

    兩人終于視線交匯。

    蔣慈眼底卻毫無半分暖意，寒得何靖心尖發(fā)涼，阿慈，節(jié)哀。

    多謝你，何生。蔣慈微抬下巴，迎上何靖難掩憂傷的炙熱眼神，我們不熟，請你稱呼我蔣小姐。

    不熟？何靖皺眉，你跟我不熟？我家每間房的鎖匙你都有，這樣叫不熟？

    蔣慈移開視線，你喜歡四處送人鎖匙，是你的問題。

    我只給了你。何靖逼近蔣慈。廖勝卻從旁伸手攔住，你對阿慈尊重點。

    何靖瞥了眼攔在胸前的手，直接打掉，關(guān)你什么事？

    我是蔣家的人，就關(guān)我事。

    廖勝，你什么時候改姓蔣了？

    何靖，你殺了二爺，還敢出現(xiàn)？

    誰說是我的殺的？我要殺也是殺你，我弟的命我還沒跟你要呢。

    夠了蔣慈叫停，是我叫人通知何生來的。

    何靖回望蔣慈。

    我有話要跟何生說，請你移步。蔣慈拋下這句話，轉(zhuǎn)身步入側(cè)門。廖勝沒想到蔣慈居然愿意再見何靖，與何靖兇惡眼神對視后移開，隨蔣慈離開靈堂。

    大堂旁邊是一間家屬休息室。蔣慈落座長桌一端，從身旁的人手里接過文件。

    何生蔣慈抬頭，與對面何靖相視。她醞釀幾秒，盡量保持平靜語氣，我爸生前與倪家父子共同組建三間公司，現(xiàn)在倪家父子的股份持有人是你，但我爸至今仍是股東之一。作為他的繼承人，我需要與你協(xié)商轉(zhuǎn)股事宜。

    何靖聽得片刻失神。他沒想到蔣慈今日通知他來，是為了算賬。

    他曾后悔過那天在醫(yī)院沒有堅持留在她身邊，明知她倔強硬氣從不低頭。自己拋下自尊苦苦解釋也好，死纏爛打也好，至少爭取一個照顧她陪伴她的機會。

    但他做不到。

    他接受不了蔣慈說不愛他，接受不了她對自己失去信任。

    現(xiàn)在情債分明，眼見她強迫自己獨立成熟，心酸至極。

    你不是看過我保險柜的文件嗎？何靖沉聲開口，我所有錢都是你的，你不用在這里跟我協(xié)商。

    蔣慈盡力保持客氣，你的資產(chǎn)想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我沒意見。我現(xiàn)在是跟你商量屬于我爸那部分的股份，那三間公司我要全面退股。

    退股做什么？何靖討厭她這副公事公辦的語氣，你沒錢就跟我講，你要多少我都給你。

    何生，我跟你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了。蔣慈忍住翻涌的心酸怒火，你的錢我不要，我只要拿回我應(yīng)得的。

    你說沒關(guān)系就沒關(guān)系了？當(dāng)初是你答應(yīng)跟我在一起的。

    何靖最不愿聽見她撇清關(guān)系。明明兩人從前那般親密，耳鬢廝磨夜話無數(shù)。她什么都會跟自己說，惱怒時候連罵神經(jīng)病都嬌嗔動人。

    如今一句沒有關(guān)系，就把他所有珍藏感情盡數(shù)推翻。

    蔣慈氣得冷笑，不愿聽見他提及過往，手指在桌下用力握拳，我現(xiàn)在反悔了行不行？何生，你那么有錢，大把女人愛你中意你，你可以慢慢挑選。

    阿慈，我只要你，我沒碰那個女人。何靖盯緊蔣慈身后的廖勝，你以為你能順利從我家里拿走東西，真的是你運氣好？你那晚就沒想過，有人為你調(diào)虎離山，用的是什么詭計？

    廖勝眼神輕蔑。何靖碰不碰那個女人都無所謂，蔣慈始終還是得手了。

    何生，你和那個女人是真是假，與我無關(guān)。蔣慈把手從桌下伸出，握筆開始在文件上簽署。

    那晚碰見何靖與他人緊貼相擁，她承認自己為此痛哭過。

    那又如何？

    愛情終點，就是她同自己講要爭氣那刻。

    因為我不在意你了。

    蔣慈把簽好的文件移到何靖面前，回望他無法掩藏的錯愕痛苦。

    我不信何靖壓下苦楚，如果你不在乎我，你早就把我的賬本拿去警署換回你爸的尸體。

    你不信？蔣慈擠出一抹敷衍的笑，你覺得我為什么要拿你的東西？交給警察這種事情我隨時都可以做，就看你怎么選了。你現(xiàn)在不配合我完成轉(zhuǎn)股，我立即叫外面的警察進來，人贓俱獲，兩全其美。

    她無視何靖即將爆發(fā)的盛怒，手臂懸在半空，遞出簽字筆，何生，請你高抬貴手，簽字吧。

    何靖難以置信。

    她確實成熟了，這副冷淡到底的神態(tài)，比當(dāng)年驚鴻一瞥更甚。就算他拿槍緊抵蔣慈太陽xue，恐怕她也會這般忍耐克制，輕聲稱呼他何生，叫他放自己一馬。

    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她手握自己命懸一線的把柄不交出去，是為了今生今世都逼他遠離。她在威脅他放手，余生不得與她再有半點瓜葛。

    她需要足夠的錢逃到天涯海角。

    她是真心盼著脫離他，脫離苦海。

    這比讓他入獄更殘忍萬倍。

    何靖緩緩伸手，握上殘留她手溫的筆尖。連翻看都沒有，在文件落款處大筆揮灑。簽完把筆擲到地上，筆殼破裂的聲音清脆。

    蔣小姐，你滿意沒？

    蔣慈經(jīng)歷過被他怒吼，扔筆這種泄憤只不過是小兒科，今年從6月起新義應(yīng)該報給我爸的數(shù)都未報過，這里是我羅列的數(shù)目。如果你確認沒問題，麻煩及時轉(zhuǎn)錢到我的銀行戶頭。等退股完成，你就不用再報數(shù)了，我跟新義也不再有任何關(guān)系。

    她把資料遞出。

    何靖盯緊那本薄薄文件夾，恨不得剜穿封面。他連頭都沒抬，阿熙，支票。

    平頭急忙掏出支票簿和筆。何靖伸手奪過，快速簽上金額名字。

    這里是3000萬，不夠盡管開口。

    給多了。

    剩下的就當(dāng)給你老爸做帛金。何靖撕下支票，站起拋給蔣慈。輕薄紙張在空中揚了一秒，跌落蔣慈手背。

    遮住了她的輕輕震顫。

    蔣慈何靖望向她蒼白的臉，分不清此刻到底是心酸更多還是痛苦更多，既然你后悔跟過我，要同我算賬，那我就還你自由。

    他收回視線，不能再多看半眼，怕自己心痛得臉面盡失。甚至盼望時光倒流，在蔣興尸體前她直接一槍了斷自己。

    都比現(xiàn)在好過。

    何靖走到門口，卻被叫住，你等一下。

    蔣慈緩慢起身，推開椅子走近，站到何靖面前。

    過往所有相處時刻驟然重演。她的視線總是恰好落在他俊朗有力的下頜，只要貼得夠近，近得毫無阻隔，連心跳呼吸也能盡情交融。

    仿佛與生俱來，就該如此相愛。

    交匯眼神里，二人瞬間掙扎，內(nèi)心慌亂期盼。

    只要她心軟這一次，就一次，她就能再聽見他說愛你一生一世，心甘情愿為阿嫂遮風(fēng)擋雨。

    你送我的東西，我都已經(jīng)叫人送回你家了。

    包括那臺川崎。

    蔣慈仰起下巴，直視何靖。

    她摸住頸間那朵玫瑰，用力一扯，細細鏈條瞬間斷開。白皙頸項泛起紅痕，何靖眼眶發(fā)熱，望著她把項鏈遞到自己面前。

    這個，也還給你。

    她不要這朵玫瑰了，他的玫瑰也不要他了。

    【下一章是打賞章，請各位嘉賓慎點！！！】

    【丁甲要請假】

    為了保證最后10章的體驗，從下周一（3月7號）至下周四（3月10號）停更

    最后部分將在下周五（3月11號）上午10點全部連載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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