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彌敦道(完)
番外一 彌敦道(完)
深夜時分果然如周宴瑯所言下起了大雨。 擔心二樓的窗戶還沒關,阮雨摸黑走出房間,一股似有若無的酒味彌漫著整棟別墅。 沿著光一路往前,她走到大廳,光正是從樓梯頂端灑下來的,昏黃溫暖,又塵埃在里面旋轉,像會發光的八音盒。 她踮起腳尖走上樓梯,隔得遠遠看見窗戶關得好好的,正要下去,樓上卻傳出陣陣痛苦的悶哼,隱忍著巨大的痛楚。 閃電劃破黑夜幕布,狂風把豆大的雨滴掃在玻璃上,就像翻騰的海浪,把空氣都灌滿水氣。 這是個會令周辭清崩潰的夜晚。 痛苦的聲音從未間斷,阮雨怕他會出事,快步跑上三樓,輕輕叩響沒關緊的木門:周先生,你還好嗎? 房間陷入安靜,阮雨等了幾秒,里頭終于有人聲發出:進來吧。 光線一瞬間便寬敞,阮雨沒有立刻進去,看見穿著睡衣的周辭清坐在羅漢床上,腳邊灑滿白色小藥片。 她認出來,是止痛藥。 找我有事? 溫暖的燈色并不能渲染好周辭清的臉色,他白著一張臉,手臂擋在眼前,只因為在跟她說話才露出一點視線。 被他虛弱地審視著,阮雨有些無措,吞吐著問:我、我,需要我把那位周先生留下的針劑拿上來嗎? 小幾上的水杯空了一半,她猜到周辭清已經服了藥,但看得出沒有一點作用。 不用。周辭清扯過毛毯把顫抖的腿蓋住,那是杜冷丁,用多了會上癮。 阮雨不禁后怕,難怪他會說周宴瑯在挑釁。 毛毯扯下的同時,被覆蓋著的相冊鋪陳在小幾上,已經被掀開,還有幾張照片被抽出放在上面。 似乎都是周辭清的照片,不過邊邊角角的位置總有那么一部分姣好五官露出。 她看得入神,不知有人也在看她。 這是我太太拍的照片,她叫阮語,耳元阮,語言的語,是一名攝影師。 或許疼痛最能引出深藏的脆弱,阮雨抬起頭時,周辭清正看著相冊,神色溫柔,眼睛似乎載著今晚的雨。 她膽子大了點,向他介紹自己:我是雨水的雨。 不過周辭清似乎沒有要了解她的意思,拿起一張照片:這是她在香港利東街拍的,那時正值圣誕,她說想去看那里的天使燈。 于是他就放下所有工作陪她去了。 照片里的阮語只露出上半張臉,而后方的周辭清單手捧著一棵迷你圣誕樹,無奈而寵溺地看著攝影者的背影。 她在西苑種了很多茉莉花。因為她的家鄉有很多賣花的婆婆,她們把茉莉花串成手環,給小姑娘戴上的時候,都會講很長很長的祝福。她說三朝回門就要回她的家鄉,聽聽婆婆們對我們的祝福。 阮雨問:那你們去了嗎? 周辭清放下花海的照片,換成拿起一張在床上拍攝的照片,里面的阮語露出了左半邊臉,桃紅色的眼眶里充滿狡黠。 那是歡愛后殘留的灼熱溫度,把她環在懷里的周辭清臉上也有這一抹緋色。 沒有。 為什么? 溫馨的昏黃下,阮雨看見了有點點星光閃爍,在周辭清眼底。 因為別人都說她死了。 阮雨猜到他的下一句但我不相信。 他撫摸著照片上的人:她只是在恨我,所以躲開我。 要是她真的死了,宋毓瑤不可能在這里弄一個衣冠冢供我懷念,肯定是她的意思。她故意要我難受。 其實槍傷可以治好,但這是因為她才留下,我舍不得抹殺。 很偏執是不是? 那晚的雨持續了整整一夜,阮雨坐在羅漢床的另一側,聽周辭清說完所有照片的故事,包括沒有照片印證的那場陰差陽錯。 破曉之際,周辭清沉沉睡去,懷里是厚厚的相冊,摟得緊緊的,仿佛那就是阮語本人。 那天以后,他不再蝸居于三樓,會一早起來運動讀報,坐在種滿茉莉花苗的院子里,陽光下,一點一點恢復生機,還會跟她聊聊天。 周辭清的足跡遍布全球,他見多識廣,阮雨總是能在他口中知道各處的風土人情,眾生百態。 不可否認,侃侃而談時周辭清是極富魅力的,就算身上少了幾分輝煌時期的意氣風發,依然無礙他的風華。 她問:你去過的地方這么多,印象最深的是哪里? 周辭清沒有半秒猶豫:彌敦道。 他眼神又飄得很遠,唇角微微上揚:我和她去過最多次的地方,就是彌敦道。 那里有迷離的霓虹,有裊裊的煙火氣,有海風,最重要的是有他們共同的回憶。 不知怎的,她有了一絲嫉妒,甚至冒出過一個惡毒荒唐的念頭要是阮語真的死了,那周辭清會不會一直和她在這里? 就算得不到親密關系,能一直陪伴她就滿足了。 但美夢總有醒來的一天,某天她出門去拿周辭清的午飯,司機把一個大信封交給她:這是小周先生給周先生的,務必一定親自交到他手上! 關門后,阮雨看著干凈的牛皮紙,預感到天光即將破曉。 她敲開三樓的房門,把信封交到周辭清身上:這是小周先生吩咐我親自交到你手上的。 周辭清一愣,伸出一只顫抖的手接過信封,打開,里面是一份英文報紙。 阮雨看不懂,但她看到抓住報紙的手越來越抖,持續數分鐘后,同樣顫抖的聲音從報紙后傳出:你出門幫我看看有沒有賣螃蟹的,幫我買十只回來。 出門之前,她偷偷回頭看了周辭清一眼,他還坐在羅漢床上,灼灼地盯著報紙,那里似乎又一潭倒影著星空的漣漪湖面。 暹粒河邊就有賣魚蝦蟹的,阮雨提了一竹簍回去,正好周辭清在廚房系圍裙,見她回來,心情極好地笑:你去把午飯熱一熱,我給你加道菜。 阮雨愣神片刻,應了聲好。 飯廳在二樓,但她沒有把腳步停駐在二樓,聽見油鍋炸起的聲音,她踮起腳尖摸進了三樓,果然在羅漢床上看到那份報紙。 報紙很薄,只有一張,她翻開里面,一張占了四分之一版面的合照,也是唯一一張圖片。 合照并不是專門的合照,更像是記者在采訪中隨意拍下的。 照片中央在演講的是一個男人,華裔面孔,卓爾不凡,而他身后站了兩排人,雖然都戴著口罩,但阮雨還是一眼就能認出左邊第二個人是誰。 美人都是令人難以忘懷的,就算沒有看過阮語完整的臉,她還是能肯定上面的人就是周辭清心心念念已久的人。 這是愛人間的心有靈犀嗎? 周辭清認為她不會死,她就真的活在這人世間。 她把報紙放好,平靜地回到二樓擺好午餐,周辭清也捧著一碟紅彤彤的螃蟹上來。 避風塘炒蟹,嘗嘗味道如何。 這是他們第一次同臺吃飯,阮雨應了聲好,拉開他對面的凳子坐下,還沒拿起筷子,周辭清又開口:今晚我要飛往紐約。 這么快?! 她反應過于激動,但周辭清并未發現,只點頭:我找到阮語了。這些年我總讓手下去查反拐賣的公益團體,沒想到她跑到非洲參與動物保護了。 他完全沒發覺阮雨的低落,又問:我說過,等我出獄一定要給她做避風塘炒蟹,你吃過覺得味道如何? 香辣刺激著味蕾,阮雨卻食不知味,只能敷衍:好,很好的。 他笑意更深:那我就放心去找她了。 晚上,阮雨沒有出房間,周辭清當然也不會特地來找她。 她坐在窗下,聽到汽車引擎的轟鳴越來越遠,才起身攀著小小的窗戶往外看,路上還哪里有他的蹤影。 夜幕降臨,卻是她的晨光破曉,夢該醒了。 周辭清離開后,她被叫到西苑繼續工作,在和其他人聊天時她才知道,原來暹粒河的別墅,是阮語沒進入西苑時住的房子。 周辭清出獄后,一直住在那里,住在阮語的房間。 他蝸居在那里,就是為了汲取阮語留在這里的任何一點氣息。 她再一次確定,就算阮語真的不在人世,她也沒有任何方法更進一步。 因為那個禁地里,只能容下阮語一個人無論任何存在形容。 工作還要繼續,阮雨整理了一下衣領,藏在褲袋里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竟然是周辭清發來的短信。 他問:我已經到她門前了,跟她見面的第一句應該說什么? 就算看不見他此刻狀態,阮雨也能想象出他如毛頭小子一樣恛惶無措,想上前又情怯的模樣。 周辭清傾周家所有力量找了三年都未能找到阮語,分明是她有隱藏起來的本事。 如果不是想讓周辭清發現,她怎么可能讓大方見報。 當然說什么都可以。 阮語:當時是說什么都要被我打一頓! 寫這個番外的時候,我一直浮現里狄龍說:我冇做大佬好耐啦的畫面。 貫穿整篇文的菜式,因病戒口的我希望有生之年能吃到一次避風塘炒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