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紓咬著嘴唇，搓著衣襟，滿心的心疼不敢表現(xiàn)出來，耳朵里聽著jiejie說：“小陛下，你可要記得，從今以后，你有兩位母親，兩位太后，若有偏頗失禮，天下人都只說你不孝……”

完顏紓終于忍不住說：“jiejie，他自然也是你的孩子，你提攜，你輔佐，你教養(yǎng)……只是求你對他好些。”

完顏綽挑眉不語，好半天說：“我與皇帝也要培養(yǎng)培養(yǎng)感情，反正橫豎有保母宮女伺候，就要皇帝睡在宣德殿皇帝正寢——我的寢宮旁邊吧，我睡眠沉實，晚上不怕孩子吵。”

完顏紓?cè)f般不舍，但臨了一句反對都沒有，她點點頭說：“他晚上睡覺不吵。只是有時撒了尿自己不知道，還須保母靈醒些，及時洗換，免得著涼。”

說自己睡眠沉實，其實完顏綽一直睡得不好。晚上守靈不輪到她，她檢視了各處的禁軍，眼皮子累得打架，但是躺到床上，總覺得一天的鐘鼓喧囂還在耳朵里繞，腦仁子一陣一陣“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發(fā)緊。好容易瞇著了，小皇帝的哭聲又響起來——不知是不習(xí)慣，還是尿床了，保母宮女們亂糟糟地哄著，完顏綽醒得透透的，煩躁得睡不著了。

隔著帳子，她問外頭值夜的宮女：“晚上是誰在守靈？”

那宮女答道：“皇族里，是在上京留守的長嶺王和鎮(zhèn)海王；大臣里，是南院的樞密使和幾個轄下參軍、記室。”

完顏綽漫漠地“嗯”了一聲，透過帳子，遠(yuǎn)遠(yuǎn)的殿外的燭光透過暗黃的光暈，她的身體和心被他打開了，此刻都無比想念他，想得心煩氣躁，可惜那扇宮門牢牢地關(guān)著。

天明時，睡眠不足的完顏綽閉目養(yǎng)神，任憑身后的宮女為她挽髻梳妝，口里吩咐道：“一會兒唱過經(jīng)，磕過頭，把南北兩院的要事折子做成略節(jié)送過來我瞧。如今外頭愈發(fā)不能起亂。”

正說著，外頭匆匆奔過一個小宦官，在門外屈膝跪倒：“啟稟太后，后苑十名大行皇帝的嬪妃自縊殉先帝了。”

“太后”的稱呼，完顏綽還沒有習(xí)慣，但后半句話讓她的眼睛驀然睜開：“自縊？自愿的？”

那小宦官道：“自愿的。連同有孕的兩個，一起殉節(jié)了。大家都說太后昨日蹈火殉節(jié)，是貞烈的極好榜樣，所以今日，后宮女子紛紛效仿。”

完顏綽好笑般的“呵呵”了一陣：

她貞烈？那真沒有人不算貞烈了！果然話都在人口里，想怎么翻騰就怎么翻騰！

再說那些殉葬的嬪妃，要知螻蟻尚且偷生！好好的女郎家，哪有真心不想活了的？大約是知道活下去會艱難，甚至?xí)O害父母家人，無奈之下只能含著眼淚自盡了事。更可惜的是有遺腹子的那兩個，不知meimei用了什么樣的威逼利誘手段，讓快要做母親的人也肯在這樣巨大的希望之下產(chǎn)生絕望的情緒，帶著肚子里的孩子一同赴了黃泉？

她又閉上了眼睛，點點頭說：“確實忠貞節(jié)烈！她們不光要封贈為妃，而且要陪著先帝厚葬，她們的家人，也要厚賞！”

然而，有孕的嬪妃自盡殉葬，在朝中還是引發(fā)軒然大波，完顏綽叫來后宮的內(nèi)侍，當(dāng)著眾臣的面質(zhì)問道：“別說沒有人下旨說要嬪妃人殉，就算有這樣的旨意，難道有孕的，你們不該規(guī)勸著？今天你們給我好好說道說道，一群大活人，在后頭怎么辦的差？怎么服侍主子的？！”

內(nèi)侍總管慌忙跪下來：“想是弄錯了。又或是沒有攔得住……”

“這事兒怎么能弄錯？！你們這么多人，又怎么可能攔不住？！”太后完顏綽大怒，手用力拍著扶手，“她們肚子里是先帝的親孩子！”

負(fù)責(zé)的內(nèi)侍臉色煞白，急忙低頭認(rèn)罪，完顏綽看了父親一眼，繼續(xù)怒沖沖說：“瀆職重罪，豈能不問！送到宮中內(nèi)侍省處置！”

哈，再重罪也不過“瀆職”，為完顏綽背黑鍋，不至于倒大霉。大家吃了定心丸似的，磕著響頭，假哭著被拖下去懲處了。

朝中默然，完顏綽瞟了瞟在自己身邊、御座之上躺著的小皇帝，正是睡得酣熟，口角流涎的模樣，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鬢發(fā)：“陛下年紀(jì)小，cao心的事情多，眾臣工少不得辛苦些。喪儀結(jié)束后，陛下自然要封賞各位，到時候柴燎祭天，便一同慶祝才是了。”她轉(zhuǎn)向在京的兩王：“長嶺王和鎮(zhèn)海王都是大行皇帝的叔父，郡王銜也未免太不般配了！”

她急著施恩，是因為心底發(fā)虛。王藥在南院的班列里，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揉了揉打熬了一夜的黑眼圈。

晚上奠酒之后，完顏綽疲憊地回到宣德殿自己的寢宮，耳畔是小皇帝鬧覺的哭聲，她哀嘆一聲：“孩子真是個麻煩事！原以為皇帝累了，今天一定睡得好，誰知道越累、越困，就越鬧。我也快給折騰死了！”

阿菩勸道：“主子實在嫌吵，就送到其他殿里，但是，無論怎么都最好別再交到玉雉宮那位太后手里去。”

“我知道。”完顏綽說，“不防著她怎么行！”又說：“把今天重要的折子送過來我瞧。”

阿菩知道，完顏綽再累，政務(wù)上也不敢松懈半分，既是她一直以來做事的細(xì)致嚴(yán)謹(jǐn)，也是她心里的不安全感，必須得用掌權(quán)來排解。

好在朝中內(nèi)外，暫時一片安定，太后完顏珮的“自盡”，尸體也不需麻煩，直接送到先帝的皇陵安葬，連法事都是湊著蕭邑澄的法事一起做的，也算省了一道事。完顏綽隱隱感覺不安，但也不愿再多想了。

突然，她從一疊南院的奏折中抖出一張小條子，上頭鐵畫銀鉤，字脊挺直，眼熟得很，寫了一句小詩：“從此無心愛良夜”。她陡然來了精神，“噗嗤”一笑，對阿菩悄悄說：“去外頭禁衛(wèi)的值廬里看看，他在不在？”

他是誰，完顏綽心知肚明，阿菩也心知肚明，也是抿嘴兒一笑，點了點頭，步伐輕捷地去了。

案幾上還攤著許多勞神的案牘文篇，完顏綽卻突然沒有心思去看了，仿佛他來了，她的不安全感就會全部消退無痕。她像所有情濃得化不開似的小姑娘一樣，打開妝奩的鏡臺，對自己有些發(fā)黃的臉上細(xì)撲脂粉，淡掃娥眉，用指尖蘸上一點胭脂在嘴唇上一旋，勾出紅撲撲的水色。頭上銀冠不好去掉，身上素衣也不便換，只能扯過一條淡淡水綠色的披帛，假做嫌冷披著，好襯一襯自己的肌膚。

準(zhǔn)備停當(dāng)了，想起他愛喝茶，到寢殿角落翻出一盒進(jìn)上的小團(tuán)龍，一套空置了許久的茶具，吩咐外頭送小茶爐和山泉水。忙活了半天，披帛裹著的肩背都要出汗了，才聽見阿菩調(diào)皮的笑聲：“稟皇后，禁軍記室王藥求見，有政務(wù)要事稟告。”

完顏綽急忙撫了撫鬢角的薄汗，端坐在上回歡好的矮榻上，凝神說：“既然是國政要事，不必避嫌，請王記室進(jìn)來詳談吧。”

室內(nèi)縷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