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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杭之旅 (四)

    傅云洲身邊只有兩種朋友。一種是實在認識太久,不管多胡鬧都抹不開臉把她扔出去的家伙,譬如有資格把關東煮撒到車上的蕭曉鹿。另一種則是志趣相投,要知道,想不想經商和擅不擅長經商是兩回事,這也是為什么他能在充斥著小偷、垃圾以及窩在垃圾堆里的街頭藝術家的午夜巴黎撿到季文然的原因。

孟思遠屬于第一種類型再摻雜一點點的第二種。

一個人往往會有許多面。在外人看來,傅云洲不近人情。遙遙遠望的人不遺余力地將他往荒原狼的方向塑造,既害怕又癡迷。他的冷酷更近似于事不關己,心里存有一張優先等級表,家人在最上頭,緊跟著是朋友,外人死活無關緊要。

而由熟知某人黑歷史的蕭曉鹿去瞧,傅云洲就是個狗東西,還頗有點刀子嘴豆腐心的意味在,畢竟她可是握著傅云洲唱“給我一個吻”完整視頻的奇女子。

而轉換到孟思遠的視角,又是另一番評價。蕭曉鹿畢竟年紀小、玩心大、不懂事,看在一起長大的份上,不管是傅云洲、程易修或是孟思遠都有意識地讓著這瘋瘋癲癲的小姑娘。于他而言,傅云洲更像是一頭潛在深海的鯨而他會將自己比作一名藍鯨觀察員。如今自己長期觀察的會發出五十二赫茲叫聲的鯨魚出事了,作為觀察員有義務回來。

此時的孟思遠正喝著徐優白從老板酒柜里摸出來的加冰威士忌,嘗試跟對面的藍鯨交流。

“我廢那么大力氣從LA回來不是看你沉默的,”發射電波失敗的某人伸手抓住傅云洲手上的文件。“把你的文件給老子放下,你欠這么點時間?”

特殊情況下的傅云洲要比平時難搞多了。

“誰讓你回來了。”傅云洲冷聲反問。

“我還不是為了你!”孟思遠拔高聲調。“傅云洲,你要發火就發火,要報復就報復,別坐在這里不吭聲,磨磨唧唧地跟個娘們兒一樣。”

傅云洲冷淡地笑笑,終于開口:“要是我想殺了她,你準備怎么辦?”語氣摻著冰渣般令人不寒而栗。

他的憤怒被關在一層薄冰下。隨著孟思遠的勸誡的降臨,阻擋憤懣的透明冰層正發出咯吱咯吱的碎裂聲。

“人家姑娘好好的做錯了什么?”孟思遠急沖沖地為辛桐辯駁。“她媽干了什么跟她有什么關系?傅云洲你正常點,別跟我發瘋!”

“那我又做錯了什么?”傅云洲輕聲反問。

他直視好友,自嘲地笑了:“我唯一的錯處就是不該被生下來。”

孟思遠一聽,頓時軟了口氣。他撇過臉道:“云洲,這分明是兩碼事。”

“你沒必要回來,這是我的事。”傅云洲說。“不管是殺她還是不殺她,都跟你沒關系。”

“你冷靜一點。”

“其實想想也不錯,”傅云洲自顧自地說,“我去殺了辛桐一家算是為我媽報仇,畏罪自殺后家產全留給易修……傅家只要有易修就好了,根本不需要我。曉鹿沒法跟死人結婚,就能解除婚約跟優白在一起……大家都開心。”

“你在這兒說什么瞎話!”孟思遠壓抑著怒氣警告。“傅老爺子死了以后家產不是歸你?程易修那個不靠譜的能分到多少,你又能分到多少?少跟我來我不重要這一套,老子不吃。”

“那是給我的嗎?那是看在外公的面子上施舍給我的,是看在我媽瘋了這么多年的份上補償給我的!”傅云洲咬牙切齒,詛咒般的苦痛逐漸升騰,癌癥似的隨著呼吸蔓延全身上下每個細胞。“你以為他們需要我?他不是需要我!我!傅云洲!他們要的是傅家繼承人!”

他還是發怒了,怒氣洶涌而直接,如同臺風過境,令高樓的防彈玻璃都瑟縮著嗡嗡直響。

“你死了之后你媽怎么辦?誰照顧她?”孟思遠步步緊逼。“她現在還在療養院,除了你她還有什么?傅常修嗎?”

傅云洲驟然愣住,怨忿轟然垮塌,俊朗的面容又變回那漠然冷酷的模樣。

孟思遠明白自己成功說動了,他長吁一口氣道:“行,就算你想報復,那你想怎么做?把她趕出這個城市,潑硫酸毀容,找人輪jian,先jian后殺?……云洲,你知道我一向站在你這邊,但大哥你要給個準話,可以不?”

傅云洲雙手交叉擱在桌面,沒說話。

孟思遠靜靜等。

“思遠,你知道嗎……”過了許久,他終于開口,“曾經我覺得我跟父母不一樣。初三我就對自己說,我絕不會變成他們那樣……但年紀越大,越覺得基因強大。不論是長相還是性情,我都越來越像家人。”

“你不會變成他們那樣,”孟思遠聲音輕柔,“云洲,只要我們還在,你就會是曾經的你……我們始終是你過去的一部分。”

在辦公室外扒房門企圖偷聽的蕭曉鹿還不知道,孟思遠居然說了一句跟她曾說過的話極類似的勸誡,也算英雄所見略同。

她俯身貼著厚實的門,兩只小爪子扒著表面,皺著臉埋怨道:“他倆是在里頭開八大會議嗎?怎么這么久了還不出來。”

“孟思遠怎么突然回來了?”徐優白問著,蹲下身將草莓布丁奶茶的吸管貼到女友唇邊。

蕭曉鹿就著他的手咕嚕咕嚕地吸著布丁,一派傲嬌的口氣:“才不告訴你,誰叫最近老找不到你人。”

徐優白垂下頭,耷拉著眉眼乖巧認錯。“對不起,我最近有點忙。跑的地方太多,一個個發又怕煩到你。”

蕭曉鹿反身向他溜了一眼,嘟嘴道:“誰管你去哪兒啊。”

她從徐優白手上接過奶茶,蹲在地上對徐優白說:“他回來是因為傅云洲,傅云洲是因為辛桐,就是季文然助理。”

徐優白撓撓頭,沒聽明白。

兩個在門口蹲著聊天的家伙仿佛長在墻角的兩個小蘑菇。

“辛桐母親是傅老爺子的舊情人,云洲mama發瘋也有這部分原因在,思遠哥怕云洲沖動就跑回來了。”蕭曉鹿解釋。“哎呀,也不好說是誰的錯……非要說,千錯萬錯都是傅老爺子的錯,明明是男人犯的事卻女人來承擔。”

不愛還娶的是男人,婚內出軌的是男人,沒離婚就忙著找下家的還是男人,結果到頭來反而成了兩個女人的互相傷害。

徐優白頓了下,輕輕說:“還真沒想到能遇見。”

“所以說無巧不成書,這么大的新安,偏偏就遇上了。”蕭曉鹿說著,突然看著徐優白一圈烏黑的眼道,“對了,我記得辛桐好像是你找來的哦。”

季文然幾個月前召新助理時,是徐優白主動去幫忙看的簡歷,錄用也是季文然和徐優白一起敲定的。

畢竟季文然在人際交往方面一團糟,他只會見一個罵一個,根本沒法面試助理。再加上林昭昭也是徐優白幫忙找來的,所以新助理由他負責亦是順理成章。

“唔,還真是巧了。”徐優白垂眸道。

“不知道辛桐在臨杭怎么樣了,”蕭曉鹿碎碎念,“優白,我不知道為什么很喜歡她哎,總感覺以前認識,可能是上輩子?”

假如辛桐在場,一定會在心里悄悄對蕭曉鹿說“是的,我們上輩子認識”,就像她同程易修在臨杭共處的每分每秒,總忍不住回憶過去。

我們愛上一個人,往往是因為他身上帶著自己具備的或缺少的某種特性。

這般說來似乎不免殘酷——愛情嘛,說到底還是愛自己。

遠在臨杭的一行人逃過了新安的雨,沒逃過臨杭的雨。天色灰蒙,雨水稀稀落落地灑在淺灰色的瓦楞,發出和弦般的微響。程易修在樓上休息,辛桐和季文然坐在樓下聽雨。透過一整面的玻璃能瞧見屋外的花圃,十一月的茶花零零散散地開著,花色很濃,為細雨潤濕,搖搖擺擺地向四周伸張,又向上延伸。

十一月,十二月……很快便是新的一年。

“我看你好像不高興。”季文然說。

他橫著身子曲腿坐在沙發上,裹著羊毛毯,時而看看手機,時而拿炭筆在畫板上亂涂亂畫。辛桐倚在他右手邊的沙發拿平板看書,發絲垂落,長裙宛如含苞待放的花。

“明天是我忌日,”辛桐開玩笑,“上輩子的忌日。”

“真神奇。”季文然說。

辛桐道:“我開玩笑的。”

季文然抬頭看了辛桐一眼,低低“哦”了聲,又繼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兩人仿佛兩顆獨自旋轉的小行星,在幽藍色的宇宙中沉默旋轉,但又被同一股力量牽引著,繞著一顆恒星慢悠悠地繞圈兒。

“我給你畫畫吧。”季文然突然說,顯然是無聊透頂了。

辛桐放下平板,下意識擺手道:“我?不用不用。”

“我無聊,找個人練手。”季文然換了張新紙,口氣不容拒絕。

辛桐嘆了口氣,坐正,手足無措地僵在沙發上。

“別搞得那么死,”季文然不滿地說,“我是給僵尸畫肖像嗎?”

“我不是很習慣。”辛桐撥攏著耳畔的碎發,小聲說。“要不還是別畫了。”

季文然瞥了她一眼,“你就當在自拍。”

辛桐搖搖頭:“我不自拍。”

季文然略顯詫異地瞪著她,難以置信地說:“我還以為你們小姑娘都喜歡自拍。”

“我太丑了,”辛桐笑笑,“怎么拍都很奇怪。”

“那是你技術差。”季文然說。“有機會我幫你拍。”

辛桐抿唇,沒說話。

季文然在紙上涂抹著,偶爾冒出幾句話,辛桐就陪著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盈耳的沙沙雨聲若有若無。

“我到現在都有幻想中的朋友,而你居然沒有。”季文然說。“你的人生也太貧瘠了。”

他們不知怎得聊到了童年看過的動漫。季文然的不用說——迪士尼大全套,他還順帶給辛桐模仿了米奇開火車的聲音。充滿著愛與和平的迪士尼也不知是怎么熏陶出如今這個滿嘴臟話的暴躁份子的。

“你的是什么?小熊?”辛桐問。

“嗯,”季文然點頭,“還有迦拉提……小熊和迦拉提。”

“那是什么?”

“繆斯的禮物,”季文然一本正經的樣子不像是在胡說,“她陪了我很多年,也教會了我什么是古典。”

辛桐稍稍皺眉,又開始不懂藝術家的世界了。

他說是文藝女神的禮物那就是文藝女神的禮物吧。

“我沒說謊,”季文然似是感覺到了辛桐的疑惑,“我不喜歡說謊……世上已經有太多謊言,幾乎遇到的每個人都在說謊。”

“不說謊就無法生存。”辛桐說。“或許謊言的對立面不是真誠而是寬容。因為不寬容,所以沒法說真話,但每個人都只對自己寬容。”

又開始了,文青遇文青。

“你是個寬容的人嗎?”季文然問。

辛桐思索片刻,笑道:“不知道哎。”

“會很不舒服,”季文然輕聲說,“這種不舒服都是積累的……好比我現在坐在這里給你畫畫,好像什么事都沒,但到了明天、后頭、大后天……去他媽的!無所謂!反正總有一天你會發現之前所有的無聊事,甚至小到一管快用完的牙膏都會讓你爆發。生活就是一條充滿狗屎的道路,你現在沒有踩到狗屎,但終有一天會踩到……而我們也不過是還在喘氣的死人。”

季文然狠狠在畫板上劃出一道黑線,扔掉炭筆。“我已經很不舒服了,再讓我跟蠢狗交流會要了我的命。”

辛桐頓了下,對季文然說:“你炭筆灰抹臉上了。”

季文然拿手背一擦,才發現一團漆黑。

“素描我先收著,有空對照著畫油畫。”他說。

他躺在沙發上發了會兒呆,又拽著辛桐說自己的花。季文然對花可能也有執念,譬如去臨杭非要買新鮮白薔薇,譬如一直在用的木香。

對了,木香!

辛桐一個激靈,想起這個差點被她遺忘的線索。

“那個……季先生。”

“怎么了?”

“您平常用的香水是哪來的?”辛桐小心翼翼地問。

“一個朋友的試驗品,”季文然隨口道,“他是調香師,上市前會讓我試試。”

這樣說季文然身上的是未完成的商業品,等到實驗完畢就會上市?辛桐想著,忍不住皺眉。

原本逐漸收縮的范圍又重新擴大。

難道這條線索就這樣斷了?

(我想寫床!我想寫SM!我想寫桐桐和傅總拔刀互虐!)

(不,你不想!你要走劇情!)

(迦拉提是季文然平行時空章節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