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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壹陸章 各人活

    這日要在靜安寺給老太太做法事,一早用過飯,常燕衡懷抱妮妮牽著馮梔坐上汽車先行,幾個女傭則乘黃包車隨在后面。

愈至清明雨水越豐沛,昨兒枝葉滴打聲敲了整夜,馬路上濕漉漉的,離靜安寺越近,兩邊香燭紙馬店就愈多,從外向內看,紅紅暗暗如座神龕,數尊金身菩薩則透過四方店門淡然望著滾滾紅塵、拈指微笑著。鼻息間皆是線香燃燒的味兒,還有蒸糯米青團的清甜味道,馮梔收回視線,有些猶豫問:“我和妮妮真要一起去麼?”到底婚書還沒有,言不正名不順,她是深知常府那些女眷嘴皮子功夫的。

“你們是我的妻女,一定要去。”常燕衡語氣不容置疑,抬手把她鬢邊一朵白絨花簪正,俗話說女人俏一身孝真是無錯。馮梔察覺他眼神莫名地灼熱,以為是因頸上吻痕的緣故,連忙把旗袍領往上拉了拉,嬌嗔地瞪他一眼,常燕衡噙起笑容,修長指骨撫過她嫣紅的腮,妮妮也有樣學樣,小手在他的臉上摸呀摸,嘴里咿嗚不停:“阿爹,阿爹!”

馮梔噗嗤笑起來,常燕衡親啄妮妮的手心,隨意地問:“聽說王太太邀你幾次打牌,都被你婉拒了?”王太太是王詰實的妻,名喚韓桂芬。

馮梔“嗯”了一聲,也沒解釋甚麼,默了默道:“你若希望我去應酬,我會嘗試”

“毋庸為我改變甚麼。”常燕衡打斷她的話,嗓音溫和:“你就做你自己、我最是歡喜!”

這個人真是馮梔怔怔地,眼眶驀得有些發熱,他可沒有想弄哭她的意思,輕笑道:“你在這樣看我,我可要吻你!”

馮梔沒有躲避,反而探身湊近他,親了親他的面頰,妮妮也親親他的面頰,忽然聽見摁喇叭的聲音,覺得有趣,又趴去車窗朝外面望。

常燕衡趁勢握住馮梔的手,馮梔倚在他的肩膀上,乖順的任他握著,片刻后聽他說:“錢炎民你知道他罷?那個律師!”

她點頭,他接著道:“他們律師行組建了一個婦救會。因為打了不少離婚官司,舊式的婚姻實在把婦女坑苦了,需要有文化有覺悟的太太,給她們宣講法律,助她們抗爭,并燃起重新生活的希望。給不了多少薪水,但卻有意義,你可想去試試?”馮梔聽了很心動,原就有要出去找事做的打算,并不想閑在家里、一直依附常燕衡生活:“我要去!我要去的。”她烏黑的眼眸閃閃發亮,美麗極了,常燕衡看著她,忽兒壓低嗓音笑問:“去可以,你要怎麼感謝我?”

“怎麼感謝?”馮梔不太明白,這還要感謝麼!常燕衡見她呆呆地樣子,索性湊近耳畔講明白,要這樣那樣還要那樣這樣,馮梔羞得滿面通紅,嘀咕一句:“禽獸!”用力推他一把,扭身看向窗外不理他了。

常燕衡面龐上的笑意愈發濃厚,福安坐在司機阿貴旁邊,耳朵一直尖尖豎著,此時也不得不說,太太罵得真是對!

今天常家把靜安寺都包下了,不許旁的香客進去。住持攜僧眾站在大門外等候,見得人來就合十唱諾,把常燕衡他們迎進寺內,仍舊關闔了大門。大雄寶殿前兄弟幾個、太太幾個、出嫁的妹[妹能來的也來了,再加上隨侍的傭仆,也烏壓壓的占滿院子。馮梔看他(她)們見到自己客氣帶著殷勤,一定是常燕衡跟他(她)們說了甚麼,便定下心緒含笑的應付。

和尚們敲木魚念經帶著他們做完法事,騰出偏殿一間供吃茶點休憩之用。爺們在靠扇門邊的桌前圍坐,抽煙吃茶聊時局股票等話題。

這邊女眷們坐在一起也在閑話,大太太秦婉抱起妮妮端詳的仔細,妮妮倒也沒哭,伸手去抓她旗袍衣襟前別的一枚珍珠八寶扣,她任她抓著玩兒,笑著道:“把爹娘的優點都長全了。”忽然俯下頭不停地親吻孩子小臉蛋。張媽站在一旁陪笑道:“大太太見怪,得帶她去撒屎屎,不然要弄齷齪袴子。”

秦婉這才戀戀不舍地把妮妮還她,又從桌上抓一把糖遞過去:“給小囡囡吃。”張媽接過揣在自己衣兜里,道聲謝太太,抱著妮妮走了。

四太太嗑著瓜子,朝馮梔低聲說:“大太太如今不行了,往昔多伶俐市儈的一個人,現在和誰說話,說不過三句就前言不搭后語,還有心臟病,總說老宅子有鬼,鬧著要搬出去另住。大爺也不管她死活”原是看笑話的表情卻又陰沉了:“你不知道罷,大爺在公館養著個戲子,好幾年了!霸住他不放,逢年過節也不放人。”又添一句:“都盼著她早些死呢!”原配的太太們但凡說起姨太太搶老爺,都是同仇敵愾的。

馮梔喝著茶,不落痕跡的看向秦婉,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在那兒,少爺小姐在外面瘋玩,也沒有誰上前搭理她,心內不禁一陣唏噓。

三太太問:“大爺現在哪里做事?”

四太太撇嘴道:“他能做甚麼,老太太在時,問老太太討零花錢用,現在嘛,守著分家時得的田地收租過活,只要不亂花,倒也是夠用的!”

三太太探著脖子四處張望,又問:“五小姐今天來了沒有?怎沒見到她?”

四太太道:“來了,她怎麼會不來!倒是八小姐沒來。”(注:八小姐在54、55章)

三太太道:“八小姐現在不得了,余三少爺相貌雖一般,但待她不錯的,上次街面偶然遇見,通身的珠光寶氣。”她的笑容有些酸溜溜地:“這些小姑子,富闊的就離娘家遠遠的,生怕我們沾她的光,窮酸的倒是趟趟回的勤!”

馮梔也聽聞了毓貞如今過得很不好,想找她聊聊,卻總不見人,遂站起笑說要去找妮妮,徑自往殿門外而去。

常燕衡如廁出來,穿過月洞門,菩提樹下站著毓貞,低垂頸子盯著足尖,把面前的軟土蹭出個小坑,足尖沾著一層灰塵,聽到腳步窸窣方抬起頭,囁嚅著喚了聲:“二哥!”

鬢邊有朵梔子肥(民國)第壹壹柒章原諒你

第壹壹柒章原諒你

常燕衡點點頭,面容很沉靜,看見她談不上高興,也談不上不高興,就是很平淡的樣子。

聽毓貞道:“妮妮像二哥。”他這才笑了笑:“膚色像阿梔,白!”

“阿梔”毓貞語氣微頓:“二嫂愈發漂亮了。”

常燕衡看了眼她,同是二十年紀,馮梔飽滿香濃若一朵盛綻的花,而五妹縱然臉上涂脂抹粉,那股子由內至外的頹喪,令她顯得很憔悴。

他問:“有事?”短短兩字觸動毓貞的內心,幾乎要淚下,卻咽著喉嚨強忍,勉力說:“二哥借我些錢用罷,我要過不下去了。”

見他不言語,神色亦是喜怒難辨,繼續道:“林老爺把我和清軒趕到小公館自立門戶,二哥知道他就是個浪蕩公子,不肯做事,終日胡混,只有往外花錢的份,沒見拿回來過,這兩年僅靠我那嫁狀活著,如今很多活都自己連帶干了,但燒飯娘姨還是用了一個,她的工錢至今拖欠著也是實在沒法子,才跟你開這個口。”

常燕衡沉默了會兒,說道:“我的錢都由阿梔保管,你同她去商量!但是”他話鋒一轉:“你必須向她坦白一樁事。”

“二哥所指何事?”毓貞聽得有些糊涂。

“你竟然忘了!又怎能忘!”常燕衡看著她目光銳利,甚冷笑起來:“信!兩年前有兩封給阿梔的信!”

毓貞朝后退了幾步,這話仿若一聲巨雷炸在耳邊,臉色蒼白透紙,嘴唇顫抖個不住,二哥怎會察覺,又是何時發現,看情形已知曉很久,他偏只字未提。

“是誰告訴二哥的?常保麼?”

“要讓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一直在等你親口告訴我!”常燕衡嚴厲叱責:“在府中眾meimei里,毓貞你應是最幸運的一個,可以走出閣樓,進入學校讀書習字,接受新思想,開闊眼界,增長見識,有比她們更能把握命運的機會,可你非但沒有長進,反倒心胸狹隘,惡念滋生,干下此等不入流的行徑,害人終是害己。”

毓貞兩行眼淚流了下來。

常燕衡還待要說,卻見馮梔東張西望地朝這邊走近,他低道:“不許哭了。”大步迎前。

馮梔看著他笑問:“你怎在這里呀?”常燕衡神色緩和,溫和地回:“和毓貞在閑聊。”

“毓貞?”馮梔笑道:“我正要找她敘舊呢,她在哪里?”

“見過二嫂。”毓貞已經擦干眼淚,走過來寒暄,馮梔打量她比做姑娘時瘦了許多,穿著月白旗袍,梳圓髻,插著一根蓮花點翠金簪子。上海還是有許多老派的家庭,正奶奶不許鬈發有辱門庭。她面頰涂了一層厚粉,把天然淺紅的腮映成了蛋黃色。才哭過,眼下拖著兩行淚濕的痕跡。常燕衡摸摸馮梔的頭:“我先過去,看著要到開飯的時辰,你們說會話就過來。”

馮梔答應了,看著他的背影漸遠,才朝毓貞微笑:“你不必叫我二嫂,婚書還未領呢,先還是喚阿梔罷!”

毓貞搖頭:“總早晚的事,叫二嫂更為妥當些。”馮梔也就隨她,旁邊有個觀音殿,兩人邁進檻,旁邊有個供僧人記錄功德簿的四方桌子,上面擱著一包線香,兩人拈了香去紅蠟燭跟前點燃,給菩薩燒香跪拜,出來后,樹上歇了只黃鶯在唱歌,她倆用手背擋著額頭覷眼看,當午的太陽刺眼睛,馮梔笑道:“你還記得學校里那棵老樟樹,常有各種鳥兒往里鉆,有次飛來一只貓頭鷹,同學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地觀看,那貓頭鷹瞪著大眼睛一動不動,你還說它被嚇傻了呢。”

毓貞笑了一下:“其實是我傻,它就是個瞎子。”馮梔看著她道:“你過得好不好?”很普通的一句話,卻讓毓貞突然滾下淚來,她把頭別向一邊,半晌才轉過來,說道:“我過得不好,怨不得誰,實是我的報應。”

她開始說起兩年前那一天,和周希圣一起乘電車回家,鼓足勇氣向他表白心意卻遭拒絕,他說歡喜阿梔,當時心底的愛恨情仇現想來如一場夢,她沒有提,繼續說看見郵差給常保一封信,說是阿梔的,還有一封也是。她也是鬼使神差要過那兩封信,告訴常保不許再告訴旁人。那兩封信,一封是太古洋行的翻譯員招錄函,一封是二哥從京城寄來的。她那時已失去常智,阿梔的事事順遂、愈發突顯她的悲萋落魄,便把信撕了灑進排水溝里,自己也心灰意冷地嫁給了林清軒。說完竟松了口氣,又道:“我一直讓自己遺忘,現卻發覺那日之事如昨,依舊歷歷在目你一定很恨我罷!我也恨這樣的自己。”她不再多說甚麼,也不朝馮梔看,低著頭匆匆跑走了。

馮梔心底油生駭然,腦里恍恍惚惚的,她記得那時剛曉得懷了孕,惶恐又驚喜,整日里望眼欲穿,只盼著燕衡的信,盼他的歸期,太古洋行本就沒抱希望,此時波瀾并不強烈。她想起撐著洋傘去問常保有信麼,還一封封對著晚照燈查看,哪想得早被毓貞銷毀了呢!

命運捉弄起人來,一環環一扣扣,如天羅地網叫人掙脫不得,她覺得自己雖不幸,卻又是萬幸的。

常燕衡洗漱過回到臥房里,見馮梔趴在桌上不知在寫甚麼,很認真的樣子,連他進來都沒有察覺,杏子紅的臺燈亮著光,他悄無聲息地走到她身后,俯身探頭往紙上瞄,只瞄到一行字,因為你是燕衡的meimei,所以我原諒你曾經的過錯,你也放過自己罷!

馮梔鼻息嗅到股子檀香肥皂的味兒,警覺得一抬首,就看見常燕衡鬼鬼祟祟的,連忙用胳膊遮住,紅著臉兒嚷嚷:“不是給你的,你不許看!”

常燕衡慢慢直起腰背,笑道:“我是你的夫君,有甚麼看不得。”見她仍捂住不放,就算罷,反正不看也曉的是甚麼,他回到床上倚著枕頭看報紙,一面道:“妮妮睡熟了。”她不用去看顧。

馮梔的信也寫完,仔細折疊好放進抽屜里,再上床挨偎進常燕衡的懷里,仰起臉兒看向他,笑著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