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3-錯位
E3-錯位
不是這樣。 蒲雨夏留在原地,慢慢撫上胸口。窗外的光探進來,鍍出白金輪廓。她胸口涌出的某種情感,如同身體的投影一樣彌散。但她無法完全理解。 為什么要留在他身邊? 她低頭沉思。是她不夠關注嗎?那些細節就像在「欲望」的房間里,鮮牛奶就放在冰箱的冷藏層。她不該一無所知。 但她確實從未關注。 她向下走。 可這里只是蜃景,竟然也要真情實感嗎? 「愛與恨」怎么做,才算愛人呢? 走到客廳,蒲雨夏抬頭一眼,看到了廚房。 樓上臥室,蒲風春癱在床上。他拉住了窗簾,關了燈,又把被子蒙上臉。義肢已經卸下,另只鞋歪斜散在旁邊。他決心想出一個結果,在他們之間。 蒲雨夏還在找食材。雞翅、姜蔥都在,但菜譜里說還要蜂蜜和紅酒,她翻遍廚房和客廳餐廳,卻連個影也沒找見。她決定去找蒲風春,也許能稍化解剛剛的氣氛。 她上樓敲他臥室的門,不見應,但握住把手輕輕一轉,居然可以直接進去。她推開一線,醞釀著見面的話:哥,你知道家里的蜂蜜和紅酒都放哪嗎? 也許該改改。比方說:我想做道菜,但看了半天菜譜也找不到竅門良好的合作能促進感情。 但里面一片黑,只有浴室的磨砂玻璃透出光。 蒲雨夏決定等他。她躡手躡腳地溜進去,坐在床沿,想,她也并沒那么急。多在這里消磨點時間 浴室里卻傳來砰的一聲,隨之是各種瓶罐掉落的動靜。蒲雨夏沒坐住,跳起來就拉門進去:怎么了? 蒲風春摔倒在地上,身旁其中一個瓶子的壓泵開了,淺紫浴液淌了滿地。他抓著扶手吃力起身,艱難保持平衡,背對著她,重新站回花灑下,語氣冷硬:誰讓你進來的? 蒲雨夏一愣:你換個浴室吧,這里滑 他抓扶手的手臂幾乎要蹦出青筋。聲音更輕,又更堅決:我叫你出去,能聽懂嗎? 猶豫片刻,她還是帶上玻璃門,退了出去。 浴室中,蒲風春單手插入發中。就像鷹失去了半邊翅膀,只能仰望天空;魚失去了尾鰭,再也無法自由游動。他的傷讓他徹底離開了他癡迷的工作,只能窩在家中懷念那些過往。 這不僅因為身體上的缺陷,還有心理上的。 蒲雨夏停在走廊。 她確實猜不到他的心。 但還是得抗爭啊。她嘆口氣,往樓下走去。如果可以,她當然不想從頭來過。 開車到附近的商場,購買了新的蜂蜜和紅酒。想了想,又去挑適合夏季的服裝。 依照他喜歡的顏色,她自己喜歡的款式,挑了米白T恤、淺灰背帶中褲,還有藕粉襯衫、胭脂粉休閑短褲、粉白相間的運動鞋猛男就應該穿粉色! 蒲風春還在想他的決定。他將櫥柜門一扇扇打開,那些私密的衣物混雜,好像完全融為一體。但他要將它們分開。 她的,她的,我的 突然有電話進來,他隨手接起:喂? 風春啊。對面的男人說著不標準的普通話,越急越說不清,你、你趕快回來啊!出大事情喲!你一定要回來,家里人都在等你咯!親戚鄰居都來咯,你趕緊回來啊!就等你一個了誒! 他聽著那些車轱轆話,不由得皺眉看一眼來電的人,是小叔嘉瑞。他冷靜問:什么事? 等你來誒,我們這邊忙死了誒 費力交流半天,他才聽出來:他外公要死了。 蒲風春不免愣神。對面只催著他快點去醫院,見老人最后一面,就掛了電話。 他清醒過來,重穿好衣服帶好假肢,下到客廳叫蒲雨夏:夏夏,快跟我去個地方。 沒人。他打電話,她又沒接。 總是這樣。她總在他以為,她會一直在的時候突然消失。 商場嘈雜,她沒聽見鈴聲。 等她看到再打回去的時候,只聽到他冷漠的問詢:你人在哪? 外公快死了。 嘉譽?她還有些印象。九歲前的事,她都記得。 他會將好菜熱情地夾入蒲風春碗里,對坐在最邊緣的她視而不見;又在剩菜吃不完時,責怪她挑食。她要是吃了晚飯,就得負責洗碗。房間亂了,又罵她不愛干凈。 她但凡要露出半點不滿,他便要大發雷霆。他指著她,大斥她不懂禮貌、太沒規矩,一點不像樣;說她腦子笨,動作慢,將來就是要潑出去的賠錢貨,沒半點用。 他最不待見的,是她哭的時候。怒火沖天,連抽她幾個巴掌:你有什么臉哭!你媽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我把她拿鞭子吊起來打!把她浸水里!我對你算好的了!他真心這么想,你受什么苦了你就有臉哭! 他的第三任妻子則在那里說風涼話:小孩子么,是要打一打才聽話。 是嘉好在家撞上幾次,和他廝打起來。他年紀大了,竟打不過一個女人,站在她面前,氣勢都弱了半截,這才從此停了手。 蒲風春則是朋友多,不愛留在家;要是他在,嘉譽必要裝出世界上最好的外公來,噓寒問暖,笑臉相迎。他便總以為,嘉譽只是待她略薄些。 如今,他竟要死了。蒲雨夏問:你要去見他? 那廂沉默。幾聲呼吸過后,他語氣近似陳述:你是對誰都這么冷血? 她握緊了手機。 嘉譽,嘉瑞,嘉好他越列舉越覺得心冷,算了,你不用過來。我已經到醫院門口了。 在你心里,我是這樣的人嗎?冷血,自私? 他語氣生硬:你不是就討厭跟人接觸嗎? 對面掛了電話,蒲雨夏放下手機。她想。沒錯,一切都是假的。 于是她聳聳肩,開車回去。 她把衣服和食材拎出來,想了想,又塞回去。今天是用不到了。 通關、通關她還是想想該怎么通關。她之前想錯了。 這只是個關卡,有它內在的規則。就像一個文字類RPG游戲,只要找到正確的選項,就自然而然能夠通關。需要的是理性的分析,而不是盲目的情感。 但她上樓,卻看到了一個「蒲風春」。「他」的身體微透,眼睛一瞬不眨地盯著她走近。表情呆滯,張口就問:我喜歡什么顏色? 蒲雨夏眨眨眼:啊?什么情況? 「他」便自顧自開始數數:10,9,8,7 來不及想這么多了!她脫口而出:粉色!還有 不等她補充完,眼前的「人」就化作一團迷霧,瞬間煙消云散。她倏然一愣。 還沒來得及消化眼前的場景,另一個「蒲風春」從身后出現,低聲問:我今年有幾件新衣服? 零件! 第三個「蒲風春」靠在墻邊,第四個背對著她,第五個遙望窗外他們接二連三地提問。 天氣陰暗了起來,醞釀著驟雨。 我最喜歡的動物?關系最好的朋友?最喜歡的音樂?最崇拜的偶像?我的夢想? 他們說著或新或舊的問題,嘈雜的聲音幾乎混在一起。所有答案都只說一遍,她以為她肯定記不住,但記憶反而越發清晰。 但「他們」卻越來越多,聚滿了整條走廊。每個「人」都在提自己的問題,如同游魂般灰澀,還自顧自數著時間,互相都不肯讓步。 蒲雨夏左支右絀,不堪其擾:停! 她大聲喊:你們就不能協調好再問嗎!為什么只在意自己? 她忽然一怔。 蒲風春上了樓。嘉瑞急忙抓著他:你、你總算是來了。 他人怎么樣?蒲風春問。 一旁的遠親插嘴:人已經去啦。 突發性腦溢血,連夜將人送來。但嘉譽到底年過七十了,基礎病不少,挺到早上人就沒了。至于現在再通知蒲風春,無非是為了一件事錢。 蒲風春的爹,那可是富得流油。雖然只是個私生子,但稍微漏點,也是個大款了。這如今,親外公人都沒了,做手術的醫療錢都不掏出來,合適嗎? 嘉瑞哭道:風春啊,你也不是不了解咱家的情況。之前賣房做生意虧空啊,那借的錢大半還是你替我還的。就是到現在,我銀行里還欠帳吶。 蒲風春站在原地,頗感幾分荒謬。 嘉瑞老婆又上前算賬,說老爺子之前就進過多少次醫院,現在像樣的墓地又是多少錢,辦個葬禮又要下多少本。 嘉瑞上前拽著蒲風春,像是表忠心:你放心!你花錢辦的葬禮,收來的禮金都歸你,我們半分都不要。又話鋒一轉,但我曉得你和你那個meimei,都不大會記賬的。他把她老婆推出來,她學過幾個月會計,能幫你算清楚的。好不容易蹲到了蒲風春,是絕不會放他走的。 怎么就談到葬禮禮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