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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聞海棠花(十四):高燭照紅妝

    

臥聞海棠花(十四):高燭照紅妝



    青煙裊裊,午后靜謐,正是人乏小憩之時。

    臥房內,床榻間,有一女子斜斜倚在玉枕上。

    她以絲帕覆面,素手半垂;而她的枕邊,幼子也同樣安寧地沉睡著,母子相依。

    左耀卿帶人沖進來的時候,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幅原本恬淡溫馨的畫面,可一地的粘稠鮮紅卻嚇住了所有人。

    血,滿目的血。

    他們都停在門外,唯有左耀卿扶著門沿,踉蹌著腳步走進。

    他根本不敢相信眼前所見,如果不是榻邊還站著一人,恐怕他此刻早就失去僅剩的理智了。

    花顏隨意用袖口拭了拭手中的刀刃,輕佻似地覷了他一眼,不緊不慢道:你來遲了,他們都死了。

    左耀卿不說話,像是什么都沒聽見一般,依舊直直地向前走。他的每一步都踩在血水上,長靴踏過,留下一道道猙獰的印記。

    最終,止于榻邊。

    他伸出手,沒有絲毫遲疑和顫抖,像是要給自己一個了斷,一把揭開了女子面上的絲帕。

    門外的人此刻也都小心翼翼跟了進來,驟見此景,有人驚呼出聲,更有人撐不住直接癱軟在地。

    那是一張模糊至極的面容,其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刀痕,皮rou外翻,深可見骨,根本看不出原先的相貌。而她一旁的幼子倒未遭此酷刑,只是被割斷了喉管,血盡而亡罷了。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行兇者見他面色慘白,只冷笑道:毀我jiejie容貌,我自然也要讓她好好嘗嘗這滋味。

    絲帕輕曳著落在地上,頃刻便被血水浸透,床帳也在淅淅瀝瀝地滴著血。

    左耀卿轉過頭,花顏以為他會面目猙獰著,恨不得將自己立時斬于劍下,沒想到他勾了勾嘴角,居然也扯出了一抹笑:原來如此,你的執念,我總算明了了。只怪我太過蠢,過往竟仍信你是三分真心,七分作戲那么成簡?

    我殺了他父母,難道還要留個禍患,等著他日后來殺我?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語氣嘲諷道:我可是他的親叔母,自然要多替他考慮,不如送他們一家團聚得好。

    左耀卿聽罷,竟頷首道:你想的不錯,不過,也用不著他來殺。

    女子猛地抬起頭,直視他。

    滿身血污不損她容色半分,反而更添媚色。恍惚間,她望向他的眼神依舊如昔,可左耀卿只覺得渾身冰寒,如墜冰窖。她眼底的嫣紅色,幾乎融進了周遭的血色里,再無半分旖旎動人。

    花顏默了好半晌,緩緩道:左耀卿,你可曉得,我已懷了你的孩子。

    眾人嘩然。

    二爺!

    見狀,有人終于按耐不住怒火,一把抽出了刀刃,恨聲道:家主尸骨未斂,夫人和小少爺魂魄未散,此仇必報!這妖女狠辣陰毒,您斷不可心慈手軟!

    此言一出,如軍前立狀般迅速聚起了呼聲,顯然是人心所向。眾人都死死盯著他們二人,仿佛只要發現左耀卿后退半步,便會立刻上前替他了解這樁禍患。

    可左耀卿猛地一揮袖袍,將人盡數攔了下來。他的右手緊緊扣在劍柄上,花顏挑釁地看向他。

    殺你,原就是我許下的誓言。漫長的沉寂之后,左耀卿沉沉開口道:我不會給你個了斷的。

    花顏將手中的匕首貼在腰間,淺淺地游移著,等著他最后的裁決。

    我會讓你嘗盡這世間至苦至痛的刑罰,求死不能,以慰我兄嫂在天之靈。

    聞言,眾人都暗暗松了口氣。

    我知道你會怎么做,就連這刑罰也能猜出一二,無非是割rou剔骨罷了。她搖搖頭,癡癡地笑了:我原該早早自裁于此,免受折辱,卻偏不死心,非要親耳聽你說出這句話才算無憾。如今既已得了答案

    說著,花顏突然面色一變,狠心舉刀。

    那刀揚在半空中,帶起一道鋒銳無比的寒光。

    她的動作太過凌厲果斷,也太過出人意料,左耀卿雖離她不遠卻根本阻攔不及。

    眨眼間,匕首便捅入皮rou,生生破開了她的小腹。無盡的血噴濺而出,不知是她的,還是那個尚未成型的孩子。

    左耀卿!

    難以抑制的悲鳴聲從花顏口中溢出,她從尖叫中醒來,很快便被人環抱住。

    正是夜最深的時候。

    白靈就在她身旁淺眠,聞聲立刻點起燭火,半扶住她,柔聲安撫道:不用怕,不用怕,現下咱們已經安穩了

    花顏依舊怔怔的,長久回不過神。她的腦海中一團亂,根本不記得自己身在何處又為何在此。

    你受了重傷,我與宮堯勉力將你救出,從萬仙山一路逃到十萬大山深處。白靈這樣解釋給她聽:這里是隆恩的洞府,有他幫我們掩護,不怕修仙世家那群人追來。便是追來,他們也吃不了兜著走。

    花顏擁著錦被,凝神想了想。

    是了,在山門外,她被左耀卿一箭射中,重傷昏迷。幸而白靈和師兄及時趕到,這才救了她一命。

    素手不由得撫上心口,那里纏著層層白紗,仍有些隱隱作痛。

    你這傷,醫治月余尚未見好,宮堯也是無法了。只盼風頭早點過去,再請藥王谷的人來為你一試。

    曳曳燭火下,花顏長睫輕顫。原來,距離那日已過去一月有余了,怎么她依舊夜夜夢魘,總覺得一切就好似發生在昨日?

    白靈望見她消瘦蒼白的臉龐,不由得嘆了口氣,起身下榻,將一支裹著紅綢的羽箭遞給她。

    烏羽箭下,從無幸者。他終究還是為你手下留情了。

    紅綢散開,花顏輕撫其上。

    精鐵為鏃,能穿透世間至堅之物;若木為柄,剛柔并濟,兇猛如顒鳥也無法將它折斷;而這白烏既是靈獸也是妖獸,它的尾羽可以救人,亦可以殺人。

    這一箭力道不足,他卻并未再射。白靈神色復雜,澀然道:真不知該說他射得好還是不好從外頭看分明正中你心口,尖端竟避開了,真真掌控得分毫不差

    白靈話未說完,只聽聞門扉輕動,有人溫聲接道:論劍法,萬劍山多有高手;可論及箭術,這般出神入化的技巧,我還是頭一回見識。

    師妹,你此番到底還是太過絕情了些。

    花顏望向來人,苦笑道:師兄,我絕情是因為我太過懦弱。而他的心軟,才是真正要誅我的心。

    若他真的殺了她,一切恩怨就都可以結束了。

    宮堯停在榻邊,低頭看她,不甚贊同道:你想錯了,師妹,情仇恩怨是不會因為生死了結的。你與他尚是道侶,左耀卿殺妻卻又不為證道,只為雪恨,這便是他的業障了。

    白靈這才想起一事,秀眉緊蹙道:難怪,難怪始終無人追殺而來。左耀卿閉關未完,貿然出關定然根基動搖,眼下恐怕已自顧不暇了。

    可他對他父親發過誓。花顏喃喃道:這條命不還給他,他此番應劫定有性命之憂

    你瘋了?聞言,白靈忍不住扶著她的雙肩,憤然道:好不容易死里逃生,難不成你還要為他殉情自盡?阿顏,你根本不欠他了!就算

    白靈!

    宮堯突然喝了一聲,冷冷橫了她一眼。白靈似有不甘,可終究還是悶悶地閉上了嘴。

    這回,多虧有幻隱鐲相助,否則咱們三個沒一個能全身而退。

    宮堯的語氣嚴厲了許多,訓誡道:你們惹出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一切雖因情而起,可修仙世家大亂,宗主也不能在明面上護著你們。白靈,你且陪師妹在此暫住,等我回宗門復命后再從長計議。

    他說了許多,可花顏卻只留意到開頭那句:師兄,幻隱鐲怎么在你這兒?阿離那丫頭呢?

    你啊,都自身難保了還cao心別人!白靈忍不住罵她,輕哼道:她說自己闖了天大的禍,宗門根本待不得了,這才將鐲子交還給宮堯。真是的,再大的禍事還能比你

    白靈哼哼唧唧說到一半,抬眼又對上了宮堯看她的目光。

    咳,總之!你且安心養傷罷!她趕忙轉開話頭:什么都別擔心,宗主不會怪罪于你的。頂多避上個三年五載,咱們就回宗門去,到時就再無煩憂了。

    她說得歡心雀躍,好似等她們回去了,就真能過上同從前一般逍遙自在的日子。

    可花顏始終垂著頭,不置可否。

    *

    之后,她與白靈在十萬大山度過了三個月平靜至極的時光。

    暮春時節,山間處處綠意盎然,郁郁繁茂的林木間,花顏望見了隆恩步履匆匆的身影。

    她躲在樟樹后,并未出聲,只十分平靜地目送他朝白靈的住所行去。

    隆恩走得太急,尚未進門便高聲道:花顏,你在嗎?

    他一邊喊,一邊闊步往里走,結果白靈剛跨出門檻,差點被他撞了個仰倒。

    這個蠢虎妖,總是這樣莽撞。白靈揉著額頭,沒好氣道:喊什么?她不在。

    她不在正好。隆恩一把拉起她的手,將她拽進了屋,關上門,他開口就是這樣一句:今日我出山聽說,左家要辦喜事了。

    誰家?白靈還愣愣地回不過神:辦什么喜事?

    隆恩沉著臉,重復道:   修仙世家要辦道侶大典了,左耀卿,要娶凌霄宗的云綺。

    半晌,房內一片寂靜。

    白靈先是白了臉,可等她回過味來,又立時怒容難抑。

    他敢!白靈急切道:他同阿顏的靈契未解,他怎么敢另娶旁人?!一邊說著,她就要往外走:不行,我得去告訴阿顏

    你又犯傻,這可使不得。隆恩擋住她的去路,怕她關心則亂,好言相勸道:你現下告訴她,是為她徒惹煩惱,還是想讓她單槍匹馬殺上萬仙山?

    白靈狠狠推了他一把,可惜他卻紋絲不動。

    我傻?我是要讓她立刻把契給解了,否則留著終究是個禍患!那云綺光得了名份自然不足,又豈會輕易放過她?

    說罷,她劈手就要招呼到隆恩肩頭,余光不經意一瞥,卻頃刻面色大變。

    陽光照射下,只見一縷纖細如發的銀色絲線熠熠生光,正附在隆恩的后頸處。

    *

    從白靈發現音絲,到她同隆恩追出十萬大山,前后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就徹底沒了花顏的蹤跡。

    連破界的痕跡都沒留下

    白靈望著面前完好無損的結界,苦笑道:真不曉得,那左耀卿到底給她留了多少護身靈器。

    隆恩立在她身后,寬慰道:她有傷在身,我與你御劍去追,定然能夠攔住她。

    白靈頷首,正欲召出本命劍,卻察覺到一股極熟悉的氣息。

    不必追了。

    男子身著一襲竹青衣袍,踏風而來。他停在他們二人面前,琥珀色的瞳孔沉淀了濃重的哀郁之情:她心意已決,便由她去罷。

    白靈不解,哽咽道:她是我的摯友,我怎能眼睜睜見她送死?

    聞言,宮堯長長地嘆息一聲。他替白靈拭去了眼角的淚珠,半擁著她,將手中小巧的錦盒遞到她面前:你且看看這物件,便能明了她的心思了。

    白靈伸手接過,滿懷不安地打開錦盒。

    里面,竟然是一枚丹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