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沒有如果

    寫完最后一份MRI報告，正好是八點。今天不用值班，其實可以直接回家，但林錫年猶豫著要不要去找一下哥哥。

    入職放射科已經(jīng)兩周多了，他還沒有正式和哥哥打過招呼道過謝。

    他依舊不是很擅長和哥哥相處，一拖就是這么久。

    去看看吧，這個點他說不定早就下班了。這么想著，他收拾好了東西，走上樓梯。

    他按著標志牌找尋林元白的辦公室。

    啊，就是這嗎。

    和診室的房門并無不同，只是掛了名牌而已。

    他幾乎沒有思考就直接按下了門把手。

    辦公桌正對著門口，墻邊擺著兩張很普通的椅子。

    背對著自己坐著的背影明顯被嚇了一跳，即使聽到有人開門也沒有轉(zhuǎn)過身來。

    林元白原本和那個背影重疊在一起，一瞬間突然移開了。

    他撐在桌上的手很快就移進了口袋，臉色有些蒼白地直盯著自己，好像在怪他說為什么不敲門。

    怎么被自己碰到了這么尷尬的事情。

    林錫年開始很理所當然地認為那個背影是尹易云。

    因為她穿著便服，發(fā)型也和尹易云差不多。

    你先出去吧。林元白側(cè)頭輕聲對女生說，聲音很冷靜。

    那個女生倒顯得非常慌張，低著頭快跑著繞過了辦公桌。

    給她側(cè)身讓道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認識她。

    他迅速打量了一下房間，一看有件白大褂扔在椅子上，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林元白繞到辦公桌前，走近了弟弟。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是不緊不慢地說，你怎么來了？

    林錫年一時間說不出話。

    你這是在做什么......他攥緊了拳頭，感覺大腦嗡嗡作響。

    如果尹易云和這個人毫無關(guān)聯(lián)，他可能就這么當作沒看到，畢竟這是哥哥的私事。

    但是

    你不是都看到了......林元白側(cè)身靠在桌角上，帶著無奈的語氣。

    這算什么？

    易云姐知道嗎？他的雙臂有些戰(zhàn)栗，他都聽不清楚自己說了什么。

    如果你不說就沒有人知道。

    又是這種語氣，這樣事不關(guān)己的又命令人的語氣。

    能在這種情況下這么說話的也只有這個人了吧。

    剛剛的人，也是醫(yī)生吧？他雖然不認識那個女醫(yī)生，但是瞥了一眼還是能看出她還很年輕，到時候被發(fā)現(xiàn)了，工作也會被影響吧？

    你不用替我擔心，我會處理的。

    林錫年關(guān)上了身后的房門。

    砰的一聲過后，四周很安靜。但他仿佛被悶在水里，想說的話都被吞入腹中。

    他大步走上哥哥跟前，只感覺胸腔里積壓的血液沖上了大腦，他抓住了對方的衣領(lǐng)。

    你真是......

    令人作嘔。

    他第一次和哥哥這樣說話。

    為什么這么生氣呢？

    如果他們過得并不幸福，那是不是當時......

    不，自己當時根本沒有這種勇氣。

    這能怪誰呢？

    林元白嗤笑了一聲，用力把領(lǐng)子上的手腕抓下去，令人作嘔？

    這就是你憋出來的話？

    他嘲諷的眼神空洞又可怕。

    林元白松開了他的手腕，臉色瞬間黑了下去，你和易云的事就不令人作嘔嗎？

    突然加大的音量有些震耳欲聾。

    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空氣緊繃了起來，他張不開嘴也動不了身體。

    你們背著我偷偷見過面吧。

    林元白的眼神仿佛利刃一般注視著自己，他沒有力氣對抗，更沒有立場反駁。

    那些一只手都能數(shù)得清的幽會，居然不是什么秘密。

    不，根本連幽會都算不上。

    你們

    我們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他不想再聽下去，叫喊著打斷了對方。

    但林元白陰沉的雙眼好像要給這個房間帶來一場暴風雨。

    那是什么？純情的戀愛嗎？

    只屬于你們兩個人的秘密？

    林錫年感覺有些呼吸困難。

    明明對方是犯了錯的人，現(xiàn)在居然自己變成了難堪的那個。

    她可是把你們那點事情一五一十告訴我了。林元白拍上他的肩，慢悠悠地在他耳邊說出這句話。

    令人捉摸不清的語氣，冷淡又譏諷。

    他咬緊了嘴唇。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老師不會這樣。

    他們擁有過的，就算不是愛情，也是某種珍貴的東西，絕不是他說的那樣。

    是的吧

    你這樣和我又有什么不同呢。

    原本怒氣快沖破了身體，但是這短短的幾個對話讓他身心俱疲。

    他深吸了一口氣，想組織下語言就離開這里。

    就像一直以來的那樣，他無所謂要去給自己爭辯什么。

    林錫年看到辦公桌上立著一個相框，不知道被什么驅(qū)使著，他伸手拿起了它。

    是他們的合影。

    背景是在海邊，可能是出國旅游的合照吧。

    照片上的她沒怎么化妝，海邊濕潤的氣候讓她的卷發(fā)蓬了起來。

    她笑得很自然，有點像他剛剛認識她的樣子。

    啪

    他重重地把相框翻過來拍在桌上。

    他不去看哥哥會有什么反應(yīng)。

    ......

    是從哪一步開始做錯了呢？

    以前的事都過去了，再想也沒有用。

    是不是根本就不應(yīng)該回來？

    總之，今天就不該來這里。

    他走到門口時，停頓了腳步。

    希望你按你說的，好好處理。

    林錫年不記得自己是怎么離開醫(yī)院的，不知道是因為什么身體抖得厲害，讓他覺得這天晚上格外寒冷。

    那些對話讓他胃里翻江倒海。

    他想撥通她的電話。

    他想告訴她。

    應(yīng)該告訴她嗎？

    如果由自己來說的話，會變成什么樣呢？

    他做不到。

    即使一想到她被埋在鼓里，心就被揪了起來，他還是不知道如何開口。

    在駕駛位呆坐了很久，導致回家時都快十點了。

    這個點，千亦應(yīng)該準備洗漱了吧，他知道她是喜歡睡前喜歡在床上磨蹭很久的人。

    他努力整理了一下心情。

    進門后，夏千亦坐在沙發(fā)上，背對著他。

    我回來了。

    過了很久她才吐出一個嗯字。

    好奇怪。

    是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你吃過飯了吧？他邊掛外套邊問。

    她還是反應(yīng)慢半拍地回答。

    怎么了？怎么悶悶不樂的？

    他莫名有些不好的預(yù)感，邊解開領(lǐng)帶邊在沙發(fā)上靠近著她坐了下來。

    發(fā)生什么事了嗎？他側(cè)著身體湊近她。

    但是女友沒有什么表情，心事重重的樣子。

    夏千亦沉默了一會兒，手指指向眼前的茶幾。

    林錫年一瞥到茶幾時，那一瞬間好像被針刺穿了皮膚。

    那張拍立得。

    他不用拿起來看也知道是什么。

    應(yīng)該是千亦在自己放雜物的搬家箱里翻出來的。

    還留著那種東西啊......

    過去的一點一滴，好像如潑墨般弄臟了他如今的生活。

    快十年了吧......

    那張照片，是在哥哥從宿舍搬回家的行李箱里找到的。

    灑滿一整個盒子的拍立得，都是他們的合照，或是她單獨的照片。

    他偷偷拿走了一張，覺得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尹易云私底下的樣子。

    和來自己房間家教時完完全全不同的樣子。

    背景可能是在酒店房間，白色的床單被女生拽著裹在胸前，一只裸露的手臂向前伸著好像想擋住鏡頭。頭發(fā)亂亂的撥向一邊，她的臉側(cè)著，眼睛微閉，笑容既自然又有些害羞。

    這樣一張曖昧不清的照片，現(xiàn)在靜靜躺在他和女友面前的茶幾上。

    她應(yīng)該在等自己解釋，但他還沒有從剛才的事里完完全全恢復過來，根本就不知要說些什么。

    他想起那天四人吃完飯，夏千亦一副很興奮的樣子。

    你的哥哥沒有你說得這么可怕呀。

    易云姐長得好漂亮啊，一點都看不出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

    真羨慕他們的感情呢。

    他不知該怎么回答，只好是嘛是嘛地應(yīng)付著。

    早知道我也穿得好看點再出門了女友低頭看著自己有些休閑的便服，帶著悔意說。

    你今天穿的就很好看啊。

    哎呀，我才不信你說的話呢。女友雖然嘴上這么說，但是表情還是喜滋滋的。

    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他不知道該怎么解釋，雖然事實并不那樣嚴重，但是說出事實的話女友的傷心程度也不會減少半分。

    這很奇怪吧夏千亦的聲音有些哽咽。

    說什么記不清了，都是騙人的吧......

    他雙手交握搭在膝蓋上，努力去思考現(xiàn)在的狀況。

    你們之前是戀人嗎？

    不是他脫口而出。

    女友好像并沒有聽進他說話。

    她不是你高中時的家教嗎

    她不是和你哥哥一直在一起嗎？

    背著你哥哥？

    我們完全沒有關(guān)系他沒想到短短一天內(nèi)，他會和兩個人解釋他和尹易云的事情。

    等一下那時你還沒成年吧

    夏千亦的聲音越來越激動。他們幾乎沒有過爭吵，這次他有點無力應(yīng)對。

    喂你快解釋啊女友攥緊了自己的手臂，雙眼噙住了淚水。

    好難受。

    我真是差勁啊。

    ......我和她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他嘗試冷靜地描述。照片是哥哥的......不是我拍的。

    那你怎么會......你喜歡她嗎？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對不起......

    他從來沒有想過那段往事會侵襲到他和女友的關(guān)系。

    過了很久她都沒有開口。林錫年試著握住她的手，她沒有掙開。

    但是那天吃飯的時候，你們兩人很奇怪吧。

    根本不是什么都沒有的樣子......

    那天嗎？

    但是真的什么都沒有了

    對不起，我一直沒有提過，因為真的什么都沒有。真的都過去了林錫年一字一句都很誠懇地說。

    自己并沒有說謊，但為什么一點都平靜不下來。

    你還喜歡她嗎？女友終于抬眼，看著他。

    這么簡單的問題，短短幾個字......

    從女友的口中問出的這句話，好不真切啊。

    林錫年知道，他只能有一個答案，而且片刻的停頓都不能有。

    不喜歡。

    這三個字重重擊在他心上。

    他認真的語氣不僅僅是說服她，而且還要說服自己。

    夏千亦抽開了手，站起身準備往臥室走去。

    我需要點時間消化這件事。

    她在臥室門口停下了腳步，......我沒有不相信你。

    怎么會變成這樣。

    林錫年坐在沙發(fā)上，根本不敢去看那張拍立得。

    只是不起眼的一張紙，此刻卻像燙手的金屬板一樣沒有人敢去碰它。

    是當時鬼迷心竅了吧。

    他都快忘了自己還留著這種東西。

    客廳的每盞燈都開著，顯得沙發(fā)更加空蕩。

    夏千亦輕輕帶上房門，在床沿坐下，旁邊就放著夾著那張照片的書。

    她有些抗拒地拿了起來。

    接近于黑色的深藍色書封上寫著三個字。她沒有聽說過這本書，也不認識那個音譯過來的作者名。

    潦草翻閱了下，才知道是一本詩集。

    大多頁數(shù)上都布滿了英文鉛字，筆跡潦草，她猜這是書主標注的英語原文。

    現(xiàn)在不用猜，就知道這本書的主人是誰。

    她合上書本，嘆了口氣。

    門外的那個人突如其來的陌生。她從來不知道有這種東西存在在這個房屋。

    晦澀的比喻，甚至生僻的漢字，藏在那些不工整的對仗里。她從來不知道他能耐著性子讀富有文學性的作品。

    畢竟除了研究醫(yī)學書外，就沒見過他好好看書。

    好像心臟被人挖走了。

    這種空蕩蕩的感覺從來沒有過。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嬉笑、打鬧、輕松、愉悅。

    他從未表露出有過煩惱，同樣也沒有和自己說過心事。

    但她從來沒有害怕過失去他，因為他總是那么溫柔耐心對待自己，也從未做過讓自己傷心的事。

    她從來不用擔心他會說謊，可現(xiàn)在她知道了，他沒有說出的那些話里隱藏著最深的秘密。

    他只字不提的那個人，并不只是他懵懂無知時的暗戀吧。

    各種猜測在她腦中蔓延開來，她甚至想象出了他們親密的畫面。

    別想了。

    她努力讓自己靜下心來，便重新打開手中的書，隨便翻開一頁。

    寥寥幾行印刷字印入眼簾。

    「而我們也曾有一段戀情

    我們之間緊繃的線圈，

    難以拔出的深釘，

    意識如指環(huán)滑過，

    在某種疾速之物上閉合，

    那收縮正同樣地殺死我。」

    什么呀

    深刻又禁忌。

    合上書本，封面那深藍色像是漩渦一般把她吸入了無底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