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之遠(yuǎn)

    寧蘊站了好一會兒，忽而笑了。她一直在躲避的就是頭上貴女的繁復(fù)頭飾背后的頭銜。

    小時候我悄悄兒喊過你寧蕊，你都沒反應(yīng)，我以為你確實忘了。寧母嘆道。

    蘊字好。寧蘊笑道。她到底是隱沒在塵世之人。

    哪兒的話！九千歲瞇著眼笑道。六小姐千金之軀，乃是老天最寵愛的人兒。陛下娘娘都惦記著。天家的珠玉，這不平安無難？

    這會兒九千歲頓了頓，笑瞇瞇道。孟夫人不知道還記不記得

    孟夫人冷笑一聲：既然說道她是天下最受眷寵的人，九千歲豈會忍心讓她赴死？

    九千歲訝道：這，天命不可違六小姐是天下奇珍，若不以身奉國，天下便無容身之地。又說：此乃先皇卜筮所得遺詔。

    李欽嘆了口氣：圣上承繼大統(tǒng)，也是那份遺詔所詔令也。

    寧蘊聽懂了個七八分。若是質(zhì)疑今日的安排，就是質(zhì)疑天子的正統(tǒng)吧。寧蘊想了想，道：若有此舉，那么先日那冊封以及賜婚，便無法付執(zhí)豈不是將圣上置于戲言之地？

    九千歲笑道：六小姐是寧蕊，映雪公主是寧蘊。

    蝕骨的寒意從尾椎往上爬。

    寧蘊想了好一會兒，緩緩道：暌違圣面多時草民但求覲見陛下、娘娘片刻，不知可允？

    九千歲笑道：待臣通傳。說著，和李欽一道出去了。

    偌大的殿宇里便剩下寧蘊與母親。

    媽，你原打算瞞著我多久？寧蘊扶著椅子緩緩坐下。

    孟夫人好一會兒都不說話。一輩子吧。孟夫人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寧蘊。我原想你大概永遠(yuǎn)也想不起來，如此一生就罷了。我和你爹原想所謂以身奉國，左不過你做了神職，也是好的。不料，九千歲日前才來與我道，說是要你為社稷獻(xiàn)身。此話隱晦，然而看九千歲的神色，便是不歸路也。

    寧蘊笑道：無論如何都是不歸了。

    飛光流逝。這一月里，涿州以西烏蘭王立儲，儲君立志效仿中原、大興通商之道，中原內(nèi)外欣欣向榮再無干戈之虞；羌部世子妃頗得榮寵，商貿(mào)往來日漸繁盛，亦無戰(zhàn)亂之憂。更值一提的，乃是冬月月末，各地巡按忽而受令秘捕各地結(jié)黨、走私、抵御內(nèi)外通商的豪紳，無論官職有無、一應(yīng)論罪下獄，田產(chǎn)、宅院充公。原官場中都道太子查私不過試水罷了，就連佚失的鼎鼐都找不到，這還能成什么大事兒？然此舉雷厲風(fēng)行，著實大有一鳴驚人震懾宵小之效。此來物價平抑，黎民自然稱好，無不贊頌天威。如此一來，百官倒沒了腹誹太子的膽子。

    同時而來的還有對前大學(xué)士寧鳳山之平反。原當(dāng)年寧大學(xué)士為查私，潛以撰寫刑案錄集為名，對各地豪紳的線眼脈絡(luò)都摸了個遍，自然被走私之輩記恨，乃至屈冤蒙難。今上既已查實，便當(dāng)即為其光復(fù)門楣，追謚寧大學(xué)士、發(fā)還家產(chǎn)、恢復(fù)寧府宅院，給了哀榮無盡；圣上又喜而覓得寧府遺孤三人竟是鈴蘭館助教寧蘊與其母孟氏，以及其弟假托沈清平之名的童子寧蘋也，便更是大喜過望，除加賞鈴蘭館恤孤有功、封了孟夫人誥命、令寧蘋入宮授業(yè)外，更是收了寧蘊為女兒，號映雪，如己出一般養(yǎng)在身邊。此令一出，天下震動。

    然而天下人都并不知道映雪公主要許給靖遠(yuǎn)公小世子。天下人都不知道靖遠(yuǎn)公小世子在忙活什么。

    快馬如疾風(fēng)一樣往太子府邸趕去。太子府邸空無一人。人馬便更如閃電一般馳騁，拿著金魚袋進(jìn)宮。

    一路到了金鑾殿前。世子爺？護(hù)衛(wèi)見是他，也不意外，笑道：世子爺凱旋而回，大喜！可惜，可不巧了，今日不能讓你進(jìn)殿。

    何也？陳蒼野摘下盔甲。捷報在身，緣何不傳我入宮？

    世子爺一去月余，對宮內(nèi)事情自然知道得少。護(hù)衛(wèi)笑道。宮內(nèi)在準(zhǔn)備婚禮，圣上無暇見諸外人，也已下了口諭，來朝都交林公、尚書臺處置。

    誰人婚禮？陳蒼野道。映雪公主？

    非也。護(hù)衛(wèi)笑道。林公來了，小世子有話便問林公吧。車輪轆轆轉(zhuǎn)著往前而來，停在了陳蒼野身前。車簾子打開，九千歲下車來，似笑不笑地看著陳蒼野。

    子鶴來了啊？是時候。九千歲道。你進(jìn)宮也成，今兒圣上要通過皇后娘娘金口下一道諭旨，便是給寧六小姐賜婚。

    不是賜婚過了？陳蒼野道。

    九千歲笑道：寧六小姐！你知道是誰人？國師寧蕊也。寧國師將自己獻(xiàn)予天地神祇，乃以至為隆重的婚典作為儀式。

    隱隱的猜測從陳蒼野顱內(nèi)成型寧蘊幼時，曾名寧蕊，寧氏一家愛如眼珠子一般。

    九千歲繼續(xù)笑著：別亂猜了，進(jìn)宮去吧。

    無論寧蘊，還是寧蕊，她都是我的陳蒼野咬牙切齒。

    先去殿里去。九千歲好不耐煩。護(hù)衛(wèi)放了行，陳蒼野便一路快步到了殿前。

    金鑾殿中森然而肅靜。御前侍衛(wèi)、宮人排了好幾道。幽幽的燭火燃著，陳蒼野未敢抬頭，彎著腰作揖，乃不知座上的天子是何態(tài)度。

    不知多久，弓著的腰背隱隱作痛。

    殿上僅有隱隱的火光閃動，毫無聲息。

    時間停滯了一般，唯有他渾身的僵硬疼痛越發(fā)劇烈。看不到天色變化，也感知不到寒暖。時間仿佛在他眼前倒流又飛逝，迂回百折，浪花如騰飛的海鷗，翻騰的白云和白鯨，還有寧蘊在月下、燈下、日陽下，那勻稱的、豐腴的、苗條的，布滿他的吻痕或者口涎或者他白花花的體液的軀體，還有寧蘊眸子深處雪亮的星光。

    映雪多好的名字，圣上身居廟堂，仍知江湖之遠(yuǎn)這遺失多年的美玉，本就瑩潤剔透、耀目如虹，那真摯、純樸的心可輝映白雪同光與星辰。可嘆這樣的瑰寶，機緣巧合之下，終于屬于了他。

    寧鳳山究竟怎么想的？要她隱匿與泥塵之中。他的塵玉，或許在他人眼中也只是普通的石籽兒。但是對于陳蒼野，寧蘊本就是世界上唯一的寧蘊。便用整個世界去換又如何？

    你倒是能撐。

    沉思被打破，陳蒼野勞動著身上的骨頭，抬頭看去。

    李欽站在臺階上，遠(yuǎn)遠(yuǎn)地俯視著他。陳蒼野行了一禮，但是敏感地感覺到不對勁兒李欽不過是給宮里的保林，怎么就能在金鑾殿里隨意行走說話？

    別瞎看瞎猜。李欽道。皇后娘娘送來的兩壺酒第一壺是合巹酒，讓你嘗嘗味道，待與映雪公主成婚時用；另一壺是寧國師祭社稷所用的酒，讓你把把關(guān)兒。當(dāng)然，酒力不低，你只能喝一壺。她走下兩步臺階，將托盤呈到他跟前。娘娘說，你選了，便無回頭路。

    陳蒼野站直了身子，笑道：若小民選擇合巹酒，便是鐵了心要與寧蘊做同命鴛鴦，不離不棄；若選擇這祭祀之酒，便是社稷肱骨之臣，聽從圣上吩咐絕無怨懟。李大人，某說得對否？

    李欽嘆氣：卿本佳人說著，水汪汪的雙眸打量著他。這是數(shù)月以后，他第一次在她眼光里看到柔情。不過轉(zhuǎn)瞬，李欽又道：別往賊途上去。

    陳蒼野冷笑：便是緝私所得全部眼線、情報、財帛，都交給了太子；便是父親傳下來的兵符，在下都已融了，鍛成了虎符，將另一半兒送交了圣上；便是我大哥耗盡心血造就的萬漾館，都已拱手相讓也不夠么？如此種種，我所求的，難道皇后娘娘還不知道么？

    李欽說不出話來，雙目低垂。

    難道不知道么？陳蒼野又逼問了一句。

    金鑾殿里一片寂靜。

    陳蒼野驀然抓起那壺紅綢飄飄的酒，滔滔地往嘴里灌去。李欽來不及阻止，便扔開了手里的托盤去搶他手里的酒，潑喇喇的碎瓷撒了一地。她厲聲道：傳人！

    陳蒼野閉上雙目之前，只覺得十分驚訝，李保林已位高權(quán)重到了可以在金鑾殿里大呼小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