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9.空)
“什么?”書房里燈光明亮,她的手給他握著,抬頭去看著他微紅的眼。似乎是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什么——那股若有若無的恐怖感,又漸漸彌繞了全身,讓她也忍不住全身微微的發起抖來。他低頭看她,只緊抿著嘴,沒有回答。連月一驚,又掙脫了他的手去拽他手里的紙張。他卻把這幾頁薄紙拽得那么的緊——緊到他的指節已經發白,緊到哪怕她使勁拽了幾下,他還是把它緊緊的掐在手里,分毫不動。“我感覺我今天過不了了,連月,”他站在門口,聲音和身體都抖了起來,胸膛起伏,嘴唇顫抖,眼里有淚,“我愛你——我愛你,”他說,“這一切都是我甘愿??墒牵遗瘟四敲淳茫彼穆曇粲侄读似饋?,“你怎么能讓我,”男人的聲音又哽了一下,“期待那么久,一整年——又全是一場空?”言未盡,語已斷。連月抬頭看他,他含著淚低頭看她,胸膛起伏。“是誰的?”他紅著眼,咬著牙看她,聲音嘶啞。女人抬頭看他,燈光下她的臉那么的美。粉嘴翕動,她眼里漸漸粼粼,卻一字不答。“是誰的?”他啞著聲音,又問了一次。男人低頭看她。書房里一片沉默。過了幾秒,他沒有再等,而是深吸了一口氣,手一松,把這疊紙遞到了她懷里,直接轉身而去。“砰!”門被摔上了。連月站在原地,抱著懷里的紙,全身伴隨著這聲巨響猛地一抖。她低下了頭,一滴水突然出現在白色的紙頁上。抱著懷里的英文紙張——女人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全身發著抖。一會兒她似乎終于回過神來,撲到桌邊拿起了手機。點了幾下才終于點出了翻譯軟件——手臂顫抖,她拍了幾次,才終于對著這個報告拍好了照。樓下有汽車轟鳴的聲音響起,由近及遠,漸漸遠去了。女人并不理會,她手指輕點,快速的閱過了那翻譯好的一大段專業不專業的名詞——一直翻到最后,她的視線落在最后的幾行字上,怔怔不語。一切就像是水中月,鏡中花,繁花似錦,啪嗒一下,又碎了。女人站在書房,半晌一動不動。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她又慢慢抬起頭,含淚看了看面前的這一切——黃梨花木的書柜和桌子,桌上閃著藍色微光的外星人筆記本,那畫筒里古風雕刻的卷軸。然后她慢慢的嘆了一口氣。心臟突然疼了起來,她靠在這三米長的書桌上,低著頭捂住了胸。秀眉微顰,身姿曼妙,哪怕臉色陰郁,依然是美人啊。人生總有幾多變。人也總在欲海里起伏浮沉。每個人都有貪欲——她得到過太多,也失去過太多。女人在書房里捂胸站立半晌,又終于放下了手。她抬起頭,走向了臥室,身后的桌面上,還留下了那寫了一半的小楷。……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那個空字,也不過剛剛才寫了一半罷了。春(10.小人)10.雨絲落在了前方的擋風玻璃上,密密點點,漸漸模糊了視線,雨刷一掃,又全去了。傍晚的雨夜里一輛黑色的跑車飛馳。路過的人都在驚嘆它流暢的車身造型,卻無人看見了駕駛室男人握著方向盤微抖的手和緊抿的嘴。他是天之驕子。卻并非一帆風順。從小奇特的家庭,知事起知道的秘密。養父待他不薄,自當他和長子一般培養,教他人事。回國之后的商界和政治的詭譎——都不如今天這樣,滿心歡喜,落入了一場空。因為有了期待,所以才有了傷害。男人握著方向盤的手臂微抖。等了一年,全是空的。父親今早回國,身后卻并沒有如約帶著那幾個熟悉的家族辦公室成員。男人抿緊了嘴。又吸了一口氣。馬不停蹄的開會,視察,開會。直到最后。前方已經紅燈。車子停穩在車流中。男人松開了油門,靠在椅背上捂住了眼。父親坐在椅子上,拿出一份資料放在桌面,手指在上面點了點,轉了個方向,推給了他。現在記憶里的那一切甚至都已經開始模糊,就連父親那時候臉色的神色他都已經回憶不起來——但是他卻神奇的把父親說的話記得那么清楚。他只是說,“季念,你看看這個。”你看看這個。不該是這樣。他不該是這樣知道。男人捂著眼。他自覺自己已經做到極致——如果他提前知道。未必,未必——也不會——很多事他都不想再去細想。綠燈已經亮起,男人胸膛起伏,又嘆了一口氣直起身,手握方向盤,腳踩油門。兩側的行人和高樓,都只是在視線里后退模糊。車子飛馳電掣,他是天之驕子。他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兩室一廳的住房就在校園內。格局簡單,里面的裝飾更簡單。因為沒有家眷——又或許家眷就在心里,這里的其中一間臥室放著床,上面床單被套簡潔;另外一間直接被布置成了書房——雖然有了書房,但房子里的書依舊堆的遍屋都是。窮到極致過,也生活過地球上最富有的國家??伤€是覺得應該是追求心靈的富有。書桌上的最上面擺著一本圣經。書皮陳舊,邊線已經有些脫落,又重新精心包裹過了——看起來是經常翻閱的緣故。可是書的主人卻又說他從不信教。只是有空的時候讀一讀罷了。為此有人還專門送了一本新的送他,可新書也只是被歸到了箱底,主人經常翻閱的還是殘舊的這本。也是。優秀的數學家大都有些神經質來著——神經質程度和優秀程度正相關。連帶不婚主義也是一樣——“數學的奧秘足以陪伴我?!?/br>誰知道數學家的腦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他們的腦子,也許就和他們寫的那些論文一樣晦澀。腦子晦澀的數學家陳山坐在桌前,看著碗里的餃子。jiejie包的餃子,哪怕他再珍惜的省著吃,這也是倒數第五個了。jiejie告訴他她早產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省著吃了——就連除夕也只舍得吃兩個。煮一次,放一袋外面的速凍餃子,再放一個jiejie包的餃子。jiejie不常過來。但是他知道她總有一天會來,那就很好了。他會等。心里有著牽掛——門口突然響起了一陣敲門聲,砰砰砰。聲音又重又急,不太有禮貌的樣子。不過他并不介意。陳山放下筷子站了起來,走到了門口看了看貓眼——微微一愣。一個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這里的人。是jiejie出事了?他神色又是一重。這智力卓絕的大腦里馬上排出了好幾種這個人出現在這里的理由,一流的數學家馬上判斷出概率最大的那種——哪怕推斷錯誤,外面那個面無表情的人也依舊是尊貴的客人。他打開了門。人生總有意外。概率始終只是概率。一個拳頭卻在他門開了之后的那一秒帶著風迎面上來,陳山身體又被往后一推,那個人隨即拽住了他的衣領。陳山躲閃不及,臉上挨了一拳,又直接被推的后退了幾步,第二個拳頭已經落下。那個人容貌英俊,長的彬彬有禮,平時在電視上都是一副人模狗樣老子最拽的樣子,此刻卻像是得了失心瘋——現在靠腦子吃飯的陳山以前也是干過體力活的,還是扛著水爬樓的那種。他現在直接反手也是一抓,拽住了他的手,“季念你來這里干什么,我姐呢?”鼻骨一陣疼痛,鼻腔里有什么冰涼的液體流了出來,流過了嘴皮,落到了衣服上,陳山不用看,都知道這是什么。他不提某個人還好,一提這個人——男人手上似乎又重了幾分。沒想到這個含著金鑰匙出身的富家子弟身體素質還不錯,兩個人纏斗了幾番,“砰”的一聲摔在了一起,就連餐桌都被撞歪了幾分,桌邊的碗沒有放穩,啪嗒一聲摔倒了地上,四分五裂。那個他珍惜的餃子也落在了地上,滾了幾圈。“陳山你她媽也配?”剛剛纏斗之下男人身上已經有了血跡,卻不知道是誰的,他把他壓在地上,咬牙切齒,是他從來不會出現在電視上的樣子,“你這個孬種——小人,”他頓了頓咬緊了牙,似乎又想給他一拳,卻被陳山拽住了。男人陰著臉,聲音從牙齒縫里擠了出來,“我忍了你夠久了——你他媽也配?!”“明天我就把你調去美國,你自己滾美國去,”男人壓著他,眼睛發紅,全身發著抖,“我看在你對天意有功勞——我給你一條活路,”他咬著牙,“你別逼我下狠手?!?/br>春(11.雨打芭蕉)11.衣帽間的格子里燈光昏黃,給里面的衣物都打上了一層柔和的光。這里只是常用的衣物:他的襯衫褲子外套,熨燙的整整齊齊;她的大衣裙子和鞋子。還有常用的圍巾和首飾,都和他的領帶領夾都擺放在了一起,反射著蒙蒙的燈光。這里還有一道暗門,暗門那邊連著另外一個更大的衣帽間。那里面幾乎都是她的衣物和包包。結婚不過一年多點——季家在穿衣打扮上,倒是從來沒有虧待過她。女人站在衣柜前,面對著滿柜華裳,依然有些怔忡。衣柜頂端的格子上,一件黑色的大衣放在原處,疊放得整整齊齊。那莫名而來的心悸已經消失了,換來的卻是更深的不安。那晚,那個面目模糊的少年,原來——她全身一緊。還有后面的幾次相遇。慢慢的抬起手,修長柔美的手臂伸向了那件大衣,卻又在指尖觸碰到大衣的前一刻,頓住了。窗外的雨,密密麻麻的下著,悄無聲息。手臂猶豫了一會兒,又縮回去了。屋外雨打芭蕉。葉落成泥。任由雨打風吹去。有人傍晚突如其來的回來,然后摔門而去,一夜未歸。也沒任何的消息。以往他顯然并不會這樣,就算不回家,也總會忙里偷閑給她打個電話——第二天也悄無聲息。外面的雨下了一天一夜,連月倒也沒有徹底失去了他的行蹤。第二天中午,網上突然爆出“天意某出軌高管的家屬又帶了不足五歲的一對兒女去公司鬧騰,卻差點沒被保安架著轟出”的消息。這個新聞不知道怎么地突然又上了熱搜,還有不少現場照片爆了出來。連月低頭看著手機。屏幕上來勢洶洶的保安表情猙獰,堵著辦公室門口的女人表情倔強又冷漠,地上一雙無辜的稚子,女人身后或坐或站扭頭往這邊看的天意員工——還有圖片上的年輕男人。男人穿著黑色的襯衫,正被幾個人圍繞著,眉目英俊,面色陰沉。所有人的動作和表情都被定格在了那一瞬間,光影交錯,解構前衛,竟拍出了中世紀名畫的感覺來。“算是她運氣好,正好遇著小季總開完會出來,于是就被她纏住了,”用戶“是小j啊”仗著網絡沒有實名制,說著不知真假的謠言,“小季總請她去辦公室喝了茶,喝了半個小時?!?/br>“c太走了之后小季總又把kellen喊去訓了一頓,kellen出來的時候面如土色,據說在辦公室罵了很久——還說以后要加強安保,取消家屬探望資格,以后不管哪個高管的家屬,都不許再隨意進出園區?!?/br>“kellen這是飛來橫禍呀,老c逍遙他受難——”“小季總沒說怎么處理?”“還能怎么處理,別人的家事他能說啥?”連月沒有管下方的評論,只是低頭看了照片很久。不過一晚上不見,照片上那個人的臉突然就讓她覺得陌生了起來。就像是她從來不曾認識過他一樣。以前他在她面前一直都是笑意吟吟,眉目溫和,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樣。現在的他,面無表情,面色沉郁。似乎又看見了什么,連月放大了圖片。那英俊的臉慢慢放大——放大了的嘴角,似乎還有些傷口和淡青色。這是他也挨了鬧?怪不得要罵人。拿著的手機頓了很久,女人皺眉猶豫了很久。然后她拇指微動,似乎想干什么,漸漸的卻又止住了手——又放下了。夜色落了下來。“少奶奶開始擺飯了?”劉媽過來問。“好。”連月點了點頭,又對她笑了笑。不過她一個人吃飯罷了。寬闊的長方形餐廳擺著長條桌,桌布桌旗和鮮花色澤明亮,寬大的宅子里,只有她和兩個孩子。無人回來,也無人理睬。小炒黃牛rou,清水白菜,糯米蒸丸子。碗盞精致,上面花紋的線條優美,米飯盛了半碗上來,顆顆晶瑩剔透,散發著清香。是媽咪拿過來的米。女人拿著碗,在意識到這個的時候又愣了神。手腕卻又突然覺得酸痛了起來,似乎手上的白玉骨瓷的碗和碗里的米都一下子重若千鈞。明明都是她愛吃的食物。勉強吃過了半碗飯,屋里燈光明亮,連月坐在餐桌前,看著落地窗外的雨絲依舊綿綿。“這雨要下一周呢,”劉嬸過來收拾了碗筷,看了看坐在窗邊看雨的女人,“下過了這場雨,就可以去挖竹筍了。我看后院里那窩翠竹就能有不少。少奶奶你要是想吃,我隔幾天就叫老張把它挖出來,嫩嫩的,拿來給您燉雞——”“好?!?/br>女人扭過頭,看著白衣黑褲的女傭人微微一笑。燈光落在她臉上,明眸皓齒,美的讓人心驚。她站了起來,腰背挺直又修長,“劉嬸你去給我叫下老張,”女人微笑道,“我今天收拾了一點舊東西——要讓他給我送到黃海路那邊去?!?/br>春(12.離)12.細雨連成線,打在汽車抬高的后蓋上,又匯成一條水線,從后蓋兩邊滑落了下來。尾燈閃爍,連月站在門里雨打不著的地方,看著汽車后備箱里那兩個靜靜放置著的黑色提包。提包其實不大——松松垮垮,也并沒有裝滿的樣子。只是一些舊物件罷了。又是“哐”的一聲,后蓋被老張放了下來,隔絕了女人的視線。“你拿去給我放在客廳,”連月站在門口開始說話,一邊遞了鑰匙過去,“2棟20-2?!?/br>“好的少奶奶。”老張的肩上已經落了一些雨。沒顧上擦雨,他接過了鑰匙,并沒有多說什么,直接上車發動了。汽車慢慢挪動,然后遠去了。女人站在門口一動不動,靜靜的看著汽車遠去的影。遠處圍墻角落里還有一窩翠竹,雨打竹葉飄零。翠竹旁邊是一個臨時搭的高高的棚子,里面長長尾巴的生物站在干樹枝上抖了一下身體,又蒲扇了下翅膀。本來應該是今天把這幾只小東西送走的。可是也沒有人來拿。這個天氣,又濕又潮。連月提著針織長裙慢慢上了樓,左轉右轉,又先去嬰兒房看了看兩個孩子。這棟宅子那么的大——寸土寸金。能在這里傭人環繞著長大的孩子,必然都是幸福的。大的小的兩個都還在睡——舉著小手,睡得香甜。大的白白胖胖,小臉還有些嬰兒肥,輪廓里已經很有他父親的模樣。小的那個才剛出生,瘦瘦小小,皺著眉頭握著小拳頭,是一副對人生不滿意的樣子。慢慢伸手摸過了兩個孩子軟綿綿的手,女人拈起小家伙的小手,在這一刻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母親也許也這么拈起過她的手。她什么都缺,唯獨不曾缺過母愛。“晚上回來嗎?”看了半天孩子,女人回到臥室,又站在窗邊看了一會兒外面的雨。然后她拿起了手機開始打字。修長的指節在屏幕上輕點,方塊字很快出現了屏幕上——不過幾個字罷了。打幾個字并花不了多少時間。這不是時間的問題。看了一會兒字,她又猶豫了一會兒,手指輕點,點擊了發送。這幾個字立刻出現在對話框里,帶著綠色的底色。幾秒之后,那邊沒有回音。她收了手機,也并沒有指望他能立刻答復她。屋內明亮又溫暖,女人抱著手站在窗邊。外面的細雨成絲,打在了露臺上,春花搖曳,濺落成泥。晚上十來點的時候,連月又看了看手機——還是沒人回復信息。也沒有人回宅子里來。倒是美國的女作家又發了一張照片來。那邊窗明幾凈,落地窗外天空湛藍,高樓林立,下方的盤子里擺著一個心型的煎蛋。“我發現我煎蛋技術越來越好了,”那邊說,“以后我去做個大廚也不錯——”連月看了看照片,放下了手機,沒有回復。這一夜的雨淅淅瀝瀝,第二天早上起來還是沒停。九點過起了床,廚房里已經熬了燕窩,連月坐在餐廳,右手拿著勺子,左手拿著無人回復的手機,又開始打字。“你今天有空的話,就回來一下,”她慢慢打著字,光打在她臉上,柔和又平靜,“我有話和你說?!?/br>“什么事?”等了一個小時,到了十點的時候,那邊終于回了過來。是這幾天的第一個消息。她拿著手機,看著上面短短的三個字。文字有時候有情——有時候卻又無情。金戈鐵馬,撲面而來。“我有事和你說?!彼蜃?,又說了一次。本來還想敲點什么,可是手指頓了頓,猶豫了一下,又拿開了。她想說的話,文字說不清楚。隔著屏幕,看不到對方的表情,聽不見對方的聲音,感受不到對方的情緒。這就是為什么現在虛擬視訊技術那么發達了,可是生意人們依然會全球飛來飛去。冰涼的文字和屏幕,顯然無法帶給人笑容和溫暖。“下午四點?!?/br>那邊似乎很忙,又可能是不想理會——過了很久,那邊終于回四個字過來。“好。”她說。那輛熟悉的黑色邁巴赫透過了雨簾再次出現在大門口的時候,管家已經提前得到了消息,站在了門口。在車子停穩的那一刻,他上前一步,拉開了車門。主人面無表情的下車進了屋。女人就在客廳——她在等他??匆娏怂?,她站了起來。一身黑白色格子套裝,長發已經挽了起來,是干練的模樣。她畫著淡妝——懷里還抱著一個小小的襁褓。男人頓住了腳,站在客廳中央看她。她也站在原地看他。男人站在客廳,面無表情,一言不發。兩天不見——他似乎一夜之間成熟了很多,氣質巨變。昨天照片上的感覺沒有錯,她真的似乎已經認不出他來。倒是昨天照片上嘴角的微青——到了現在,似乎已經消失不見。她沒有問他這兩天住在了哪里。“我想先去黃海路那邊住幾天,”她抱著懷里的孩子看他,只是輕聲說話,“我想著,總要先和你說一聲。”男人站在原地,閉了閉眼睛。他捏緊了手,沒有說話。“什么時候?哪里?”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聲音沙啞,面無表情。“待會我就過去,”她說著話,又緊了緊懷里的襁褓,“就是狀元苑。我和寧寧過去——”男人胸膛起伏,又閉了眼。女人的聲音又響起,“還有然然——”“然然是季家的,”男人睜開眼睛。他打斷了她,聲音沙啞,“你帶不走?!?/br>她看著他。男人也站在原地看著她,臉色鐵青,一言不發。“然然那么小,不能沒有mama——”女人看著他,“我現在還有半年假,可以帶他——”“不行。”男人直接打斷她,語氣里帶著不容置喙的味道。“好吧?!?/br>她頓了頓,讓了步。讓得很輕巧。男人站在原地看著她,一動不動。“那我待會就過去了,”好像也沒什么好說。有些覺得應該囑咐,可是細細一想,又沒什么好值得囑咐。她看著面前高大英俊的男人,只是說,“你上班要注意身體,也不要太累——”“孩子是誰的?”胸膛起伏,他站在她面前,又一次打斷了她。春(13.對不起)13.連月抬頭,愣愣的看著他。男人也低頭看她。他等了幾秒——客廳一片寂靜,沒有人回答。然后他直接轉身出去了。連月站在客廳,看著他身影頎長,走向了門口,越來越遠。門外的光散了進來,他的身影散發著輝光,然后整個被光吞噬了。門外又有了說話聲。所有的隨從剛剛都在門口沒有進來。顯然男人從一開始,就不準備在這里待多久。開門聲,關門聲。汽車的聲音又遠去了。連月抱著襁褓,又低頭看了看懷里的孩子。小家伙扯開小嘴打了一個呵欠——握著小拳頭。又吧唧了一下嘴。但是沒有醒來。話已經說完了。雖然微信也可以說,但是總覺得要面談才是最好——也算是了結了罷。“Thomas你給我準備車子,”管家送完男主人進來的時候,女人站在原地,面色如常,她的嘴角甚至還能帶著微微的笑意,“我要去狀元苑。”“再準備嬰兒的推車,”女人聲音溫柔,“我要帶著——”她頓了頓,“兩個孩子?!?/br>她站在原地說話,神色平靜,“出去一下?!?/br>車子在雨夜里疾馳。男人坐在后排,陰沉著臉,沉默不語。雨點打過車窗,在玻璃上匯成了線。司機和保鏢都在前排屏氣凝神,車外的道路上,行人撐著傘,來去匆匆。男人沉默的看著窗外。兜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他收回了視線,拿起了手機。“對不起。”上面不過短短的三個字罷了。胸膛又開始起伏,男人垂眸看著屏幕很久,然后又抬頭看向了窗外。車窗玻璃上倒映出他英俊的眉目,面無表情。捏在他手里的手機屏幕亮了一會兒,又暗了下來。男人一直看著窗外。沒有回復。外面的雨似乎更大了起來。就像是拿針戳漏了天,似乎下不完似的。“不去公司了,”他突然開始說話,聲音低沉,“現在直接去酒店。”“是的,老板。”司機看了一眼后視鏡,畢恭畢敬的回答,一邊開始打燈變道。男人靠回了靠背,閉上了眼睛,又緊抿了嘴。他緊緊捏著手里的手機,指節已經發白,就連手都抖了起來。“如果我有五十萬——”“如果我們有五十萬,就先拿去還房貸,”電梯里的小兩口站在角落里說著話。女人抱著男人的胳膊說了第一句,提著蔥穿著普通絨衫的男人接過了話,又提問,“剩下的呢?”“剩下的慢慢還?!迸私舆^了梗,笑了起來,又看了一眼電梯另外一側的女人。這個女人明顯是從車庫上來的,剛剛他們從一樓進來的時候她就已經在了——二十樓的燈亮著,是和他們同一層。她在這里住了三四年了,20樓的鄰居她基本都見過的,但是——好像沒有見過她。氣質那么好的,像是大明星一樣。還戴著墨鏡。身材那么好——修長挺拔。姿態優美。黑白格子的套裝,剪裁合身又體面,看起來價格不菲;那么的瘦,腰也那么細,小腿又修長。雖然看不見她的眼睛,可是她露出來的鼻子和唇部線條卻那么好看。挽著頭發,耳朵上還有一對小巧的粉鉆——下方修長的脖頸上,是一條小指寬的銀亮色小鏈,在燈光下反射著光芒。女人挎著小包,還推著一個兩座的嬰兒車。車子是德國的大牌——其中一個躺椅躺平了,搭著簾子,只能看到里面模糊的小身影——小小的人兒,似乎才剛出生。另外一個坐椅里坐著一個一歲多點的小男孩,虎頭虎腦的,模樣可愛——他似乎沒有坐過這種電梯,很好奇這個環境似的,張大了嘴左看右看——看見了她的目光,又對她笑了起來,嘴角流出了口水。女人沒忍住逗了逗他。小男嬰高興的在椅子里撲騰了幾下。墨鏡美女扭頭看了過來——女人剛準備搭訕,電梯叮的一聲,已經開了。女人伸手攔住了門,示意她先出去。“謝謝?!边@個漂亮的女人對她點了點頭,微笑了一下。她的聲音低低的溫柔,舉止客氣知禮,是個體面人。“不??匆娔惆?,你住那間的?”她也跟著出去,開始說話。“我不常過來的?!泵琅⑿卮?,她推著孩子走了幾步,在2號房前停住了腳,開始翻包包。女人又瞄了一眼,原來她挎的還是個米白色的小驢包——往年舊款了,也就兩萬來塊錢的樣子。她夠夠腳也能買。主要是要還房貸。“再見了啊?!彼f著話路過,又逗了逗門口推車里提著腿的小男嬰。小男嬰又配合的拍打了幾下面前的小圍欄。“再見。”墨鏡女人摸出了鑰匙打開了門,一邊開燈,又回頭對她笑了笑。在光亮起的瞬間,女人瞄見了屋里的裝潢。黃白色的燈光,色彩鮮明的設計。半隔斷的透明的廚房——客廳造型獨特的沙發。棕色玻璃,米白色柜子,原木桌子——裝修看起來那么高檔。裝修那么好?就像是樣板間似的,倒不像是住家。哪個住家會這么裝修房子?她也有兩個孩子,行李那么多,屋里都是儲物空間了,堆都堆不下。她的客廳中央好像還擺著幾個黑色的袋子,看起來是剛剛搬來的模樣——女人推著孩子進了屋,門隨即關上了,隔絕了外面一切的視線。“原來對面是住了一個美女,”女人自己家的門也打開了,她笑著說話,又看著面前的一切。六七十平的二室,因為二胎強行隔成了三室,奶瓶尿布各種家居用品滿地,家里還有來帶孩子的兩個老人——剛剛的驚鴻一瞥又從腦里閃過,不知道怎么的,面前的一切突然就讓她覺得乏味了起來。她又打起了精神,“晚餐吃什么呀!”春(14.母親)14.啪。隨從散去,燈開了。房間亮了起來。巨大的落地窗外江水粼粼,倒映著對岸的燈火。這就是一晚價值五萬的江景??蛷d又是那么大——沙發乳白,設計時尚,茶色的木幾上擺放著酒店今日贈送的鮮花和卡片。鮮花旁邊放著冰桶和高腳杯,冰桶里鎮著紅酒。男人進了屋,關上了門。面無表情的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客廳,他解開了領口的扣子,整個人坐在了沙發上。對不起。他又低頭看了一眼手里的手機。屏幕上還是只有這三個字。沒有更多。胸膛起伏了幾下,他又閉了閉眼,丟開了手機,整個人靠在沙發上。他緊抿著嘴——仰著頭。他舉著的手捂住了眼睛,一抹紅色從他的手腕處袖口露了出來。房間寬闊,卻又一片安靜。在沙發上靜靜的靠了一會兒,男人又睜開眼,起身拿起了冰桶里的紅酒。酒瓶很快打開——猩紅色的酒液倒入了酒杯,旋轉,然后酒杯被人端起,男人仰頭,一飲而盡。“麻煩給我送瓶白蘭地來?!?/br>放下了酒杯,男人抹了抹嘴角,又解開了袖扣,按了桌上一個按鈕。那邊有溫柔的女聲傳來,說了什么。“都有什么酒?”他聲音里沒有情緒。小幾上就放著燙金的精美冊子,但是他顯然沒準備翻開。“就這個吧?!?/br>男人似乎不想多說什么,那邊才說了第一句,他就已經打斷了她。“對,就這個?!痹俅未_認了一次之后,女人甜美的聲音才說了一半,男人已經自己按斷了通話,客廳里的聲音戛然而止。一切又安靜了下來。寬闊的房間里,男人靜靜的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旁邊的手機卻又突然亮了起來。他低頭垂眸,隨即又挪開了眼,靠回了沙發上,緊抿著嘴。公司的信息罷了。手機屏幕自己亮了一會兒,又很快熄滅了。男人坐在沙發上,表情凝固,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一邊脫自己的衣服,一邊走向了浴室。手機靜靜的躺在了沙發上。屏幕一片黑暗。“啊——??!”一歲多點小家伙顯然還不明白住千平豪宅和套內六十的房子給他帶來的人生差距會有多大,自從進門之后他的情緒就十分穩定——甚至還算得上高昂。被媽咪從椅子里放了下來,走路還不太穩的小季然扶著沙發,左右看了看,啊啊喊了幾聲,又自己笑了起來,看起來對這個新家十分滿意。剛出生的小小的早產兒也已經被母親抱去了臥室睡著,一歲多的兒子也被丟在了地上。屋里已經很久沒有住人,似乎就連空氣都冷冰冰的。連月起身去開了暖氣,又拉來墊子坐在地上開始收拾行李——說是行李,其實就是上午送過來的兩個黑色手提包罷了。跪坐在地上,她拉開了提包。里面并沒有太多的東西。曾經有人問過她,要是“她們”再也過不了“現在這樣水平的生活”了要怎么辦。她那時候回答,賣包,賣表,賣首飾——足夠她們富足的過完余生。可是事到如今,她卻最終什么都沒拿。沒有拿他隨意放在衣帽間的名表,沒有拿保險柜里登了記的價值連城的高級珠寶,甚至也沒有拿那些有名有款的限量款包包。如果,如果她不再是“季太太”,那么,一切都只是身外之物罷了。女人跪坐地上,慢慢的收拾著里面的東西。包里只有一些舊衣物。幾件內衣,大衣,打底衫,外套。另外的那包也很快打開了,也不過只是孩子的衣物奶粉和幾個小小的毛絨玩具——就算是這些,她也沒拿太多。她能給的是母愛。那樣的物質水平她也無法長久的提供。她卡里還有幾十萬。無房貸。無借款。單位剛剛才發了年終獎。那天爸爸拜年的紅包是六十八萬——坐在地板上,女人捂住了胸,又嘆了口氣。現在這已經是一筆讓她受之有愧的錢。她不是讓他老人家滿意的兒媳婦,從一開始就不是。但是更不合格。過年的時候收了一千四百萬的紅包,季念說是給她拿著——可是銀行上班了之后,她到底還是沒收。她沒有理財觀念,也拿不住那么多的錢。他對她是真的很好。女人跪坐在地疊著衣服,又慢慢愣了神。金錢上——這個小房子——幾百萬的房貸是他幫忙還的。裝修款也是他付的。他對她好,她知道。剛剛他離開時候的樣子還在她的腦海里,背影頎長,穿著西裝,他一步步的走向門口,然后漸漸被光吞噬了。心似乎又一下子疼了起來。連月捂著胸吸了一口氣,又長長的吐了出來。眼睛有些熱又有些濕,她低頭抹了抹。遲疑了一下,她又轉身去看沙發上的小包包。里面有著她的手機。可是事到如今,她還能說什么呢?她好像沒有資格——好像說什么,都是蒼白無力。就連他的問題,她都回答不了。不能說。不能提。不能問。這是她的孩子。是無法啟齒的意外。“嗚哇!”小季然一個沒站穩,一個屁股墩兒跌坐在了地板上,一下子張著嘴扯著嗓門哭了起來。女人從包包上收回了視線。撐著手從地上爬了起來,她又彎下腰——刀口一疼,她眉頭一皺,咬唇用力抱起了地上的孩子。現在她是母親。就像是她自己的母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