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豹的身體
云豹的身體
中秋以后,天氣就開始逐漸轉涼。容姺怕熱也怕冷,閩地秋天短,是她一年里難得愜意的日子。 松煙在六月末受了傷,送到任地修養,中元之前回了榕陰軒,到現在已經快兩個月了。 靠著之前的靈力,小豹子剛開始還能勉強維持人形。治療的法術起了效用以后,被損壞的靈體要重新結成一次,松煙便一直以真身示人,住在她的屋子里。 它體內的靈力越來越純,但也越來越弱,已經連人性都看不太出,完全變成一只野貓了。 于是院子里又建了幾個木架,移了一顆古木,安上了小小的秋千,專供這只貓咪玩耍。 「也不知道你什么時候能好。」 容姺從秋千跳下來,走近木架,吹了聲口哨喊松煙爬下來。 云豹總是躲著狐貍,對她卻依然親近。不等她把手伸過去,松煙就自覺地探出頭來,主動貼上容姺的手掌,轉頭讓她的手指合到自己的脖子上。 松煙皮毛光亮好看,觸感宛如絲綢,讓人愛不釋手。身上深深淺淺的花紋,像極了連片的云朵,從脖子撓到耳后,乖巧的大貓也跟著轉過了腦袋。像只野貓一樣喵喵直叫,愜意地打著哈欠,露出一嘴鋒利的獠牙。 然而這獠牙并不會咬人。容姺往脖子上多挼兩下,云豹便繞著她的手,在木頭架子上打了個滾兒。順著更松軟些的毛發探到云豹胸口,云豹就得了機會,壓上她的手腕,伸出舌頭舔舐懷里的一截藕臂。 「哎呦。」容姺笑了,「該討巧時候能有這一半殷勤,我也不用再養只狐貍。」 說完又覺得得罪人,連忙轉頭探測,確定卿月不在家里,才松了口氣。 松煙聽不懂她說話,現在只顧著撒嬌粘人。和再大些的老虎、獅子不同,云豹開口叫喚,聲音像極了咿呀學語的嬰兒,也懂得怎么學新生貓咪打呼嚕。兩只琥珀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容姺,好像她面前站著的是一只小狗,讓人心都化了。 打了個哈欠,云豹就又湊了上來。 圓圓的腦袋蹭著容姺的手,好像她身上抹了什么蜜糖一樣,不是嗅就是舔,一刻也不肯她松手。 有些貓咪偏愛木天蓼,聞著味道就要扭來扭去打滾,還能安靜地睡著。大員的云豹也愛月桃,遇上了就一定要沾滿味道。松煙體質特殊一些,倒是把她這顆古木當成幻樂的貓草了。 行吧。反正容姺也樂得寵他,干脆坐到了木架子上,讓它趴在自己腿上。 剛睡過午覺的小豹子精力充沛,多抓兩下狗支捏,就開心地呼嚕呼嚕叫喚。兩只毛絨絨的小爪子舞來舞去,厚實的rou墊沾了點泥,一下就在容姺的外裳上留了幾個梅花樣的泥點。 「等你好了,這些都是要還的。」她佯裝威脅,點了點云豹的鼻尖。 但她又怎么舍得對這樣的小孩兒說狠話呢?云豹不過又在她懷里扭了兩下,容姺就心里一軟,收了指甲往它的尾巴拍了過去。 不過,容姺手上的動作沒停下,腦子里的思慮也沒停下。 之前害松煙受傷的黑影,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幾個月來,周圍沒聽過有人上山失蹤的,但百姓也流傳起了山神震怒的傳說。 各城死了多少守林人的消息,兜兜轉轉也傳到了桃溪。榕仙廟宇里一月增了三倍香火,日日收到的祈愿,最多的便是請她保佑吃山靠山的家人平平安安 她好歹算位地仙,在其位某其政,不能為人間鏟除那種禍害,本身就夠挫敗的了,卻還有另一件讓她煩心的事情:謝迭云依然有個巡山的活計,容姺總得找個人盯著他。 找誰呢? 卿月還對之前的事情耿耿于懷,不把他往坑里推,那就算是大發慈悲。陸均荷最近同盧霽打得火熱,總見不到人,也靠不住。玄都法力還行,人也機靈,就是和她不算太熟,不知道如何開口。 另一位名字帶「玄」的高人放長遠些說,還和她有一點血海深仇。 她容姺捫心自問,自己能不能找到其他的合適人選呢?當然可以。 縣城隍府城隍都欠她人群,任地村那位救了云豹的女神仙,秋日多半也有空。她大可不必趕著之前的曖昧、同謝迭云在深山老林里獨處。 然而不管是不是故意,她到底是決定自己親力親為。每次到謝迭云上山,要么說采藥、要么說看苗,必然找個理由同他一起。兩人走在一起,也不一定說話,各做各的事,應該是無聊透頂 可容姺居然還沒有感到厭煩。 「你說呢?」容姺順了一把松煙的尾巴,「我該怎么辦?」 問題自然得不到云豹的回答。 傻乎乎的大貓不懂人的業力糾纏,只會拍著她的手臂,請她再多撓一下自己的肚皮。 話說回來盧霽也管謝迭云叫做小豹子,可那位和自己總是要隔三丈遠。 總是化成人身陪他巡山,偶爾也隱身在滿山的綠葉中,順著清風偷偷守在他身邊。 她不在的時候,謝迭云走得累了,渾身是汗,總是脫了衣服行走。皂角太貴,他也心疼村頭洗衣謀生的阿婆,總不愿意讓自己沾上太多灰塵。 那人也有點呆。秋高氣爽,容易走火,他絕不肯生火熱飯。在溪水邊,就著甜泉吃涼透的餅子,陽光透過層層樹影打在他身上,宛如這山中集天地靈氣幻化的神仙。 不過真正的靈物,此刻正在她懷里睡著了。 云豹的鼾聲很輕,幾乎察覺不到,尾巴也還是輕輕掃在她后背。身體隨著呼吸的節奏起伏,云錦的皮毛,也跟著在陽光下滾了好幾道寒光。 「罷。」 她搖搖頭,抱著云豹回到了房里。 在床邊搖椅上看書陪他,喝一壺今年新到的秋茶,慢慢等日頭爬到山下。 松煙卻還沒醒。 現在正是恢復元氣的關鍵時刻,云豹根本安靜不下來,一睜眼就要往床鋪外邊撞。留它在的這段時間,光是木架都不知道重裝了多少次。 也是幸好,松煙身子懶,一天到晚都在睡覺,在床上就不那么鬧騰了。不然 容姺搖搖頭,打住了往下想的念頭。她忽然又想揉云豹的腦袋打發時間,便湊過去輕輕敲了敲墻壁,「松煙?」 床簾里一點動靜也沒有。 合上書,容姺跳下搖椅,走到床邊,親手掀開了華麗的遮掩,卻看見枕頭上是一位雅氣的青年男子,正香甜中發出微微鼻酣。 算了算日子,倒是比女神仙估計的還往前走了一點。看來是自己做秋社供奉土地神,順便給它積了功德。 他們剛合好不久,小別一陣,容姺心里當然想他得緊。色心上頭,這位也不管人睡沒睡夠,手撐在床邊,俯身就要吻他的嘴唇。 沒住在烏云洞,松煙身上就還沒那陣熟悉的樟木香。 她不知道松煙現在聞著到底像個什么。親在他的脖子上,感覺像是剛出爐的奶味點心,親到他的臉頰上,又像是一朵圓圓的山茶花。 淡淡的濃,艷艷的清,一絲一絲地往人鼻子里鉆,害她根本沒法停下,不停地親吻云豹的身體,正如一只遇到木天蓼的貓咪。 吻過松煙的眼睛時,云豹像是被她的碎發惹癢了一般,稍微皺了皺眉。容姺趁機拍了拍他的臉,讓他快點打完哈欠,再次睜開她朝思暮想的那雙琥珀眼睛 貓咪的瞳孔感光,現在跟蛇一樣細長,一點不霸占淺棕的好顏色。褐色的目珠吞了一圈日色,正中是反射的光點,被金色的光環包裹。 從后山上找一顆手掌大的松香,抬手讓陽光從中間穿過,那也不比這雙眼睛晶瑩剔透。 「喂,醒啦?」容姺笑著戳了戳他的鼻子。 松煙眨眨眼,毫不矜持地打了個哈欠,咬住了容姺的手指。 嗯? 指尖被松煙含著,被兩排尖牙緊緊扣在云豹嘴里。舌頭鉆來鉆去,繞著自己的指甲蓋試探,好像真的在考慮,這東西該不該一口咬下來一樣。 「松煙?」容姺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 然而云豹像是完全沒有聽見似的,依然叼著容姺的指頭,睜大了眼睛看她的臉可松煙從來沒有這么做過。 那家伙對容姺有些畏意,根本不敢直視她的眼睛。仔細想來,容姺也是到今天才知道,松煙化人時同豹子一樣,也有雙杏仁形狀的圓眼睛。 「本座也想緊你了。」容姺抽回自己的手指,看著松煙兩顆虎牙叩下的淺坑,不自覺地勾起了嘴角,「你要是再呆成一團,我可就」 松煙忽然縮了一下,打斷了容姺的想法。 不,不只是縮了一下而已。 那是一整套動作。飛快地往一邊擺腦袋,聳起肩膀,壓低脖子,一只手掌撐著床板,另一只手飛快地按在容姺的手背上。 與此同時,表情也跟著成了另外的樣子:用力瞪出臥蠶,皺著鼻子呲牙,從喉嚨里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活像一只云豹。 不對 「果然還要等,」容姺沮喪地嘆了口氣,「現在只是一只云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