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天謝地

    （本篇內(nèi)容在「塔頂」章之后，在「婚禮」章之前。）

    遇見賀取次日，謝迭云便向廟里告了假，說是身子不爽，推了盧霽幫他辦事。

    盧霽這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自然出不聊多少力氣，故意打碎兩個瓷罐偷懶也就算了，還調(diào)戲義塾過來寫字的女先生，沒到午飯就被瓏娘下令給叉了出去。管事嬤嬤還把盧霽的事情報給了百夫長，后者前去謝迭云家里問罪，看到他一副活蹦亂跳的模樣，便斷定他與盧霽一伙，故意讓他入內(nèi)廟做非禮之事。

    委屈是委屈，可是事實(shí)確鑿，謝迭云確實(shí)百口莫辯，只好低頭認(rèn)了錯，挨了兵長幾棍子，第二天又拖著傷到廟里去了。

    好在瓏娘不知道前因后果，看他確實(shí)行動不便，以為昨日他是真的摔到了哪里，心疼得不行。

    她還沒忘記謝迭云同陸均荷此前的相遇，安排他在內(nèi)院好好休息后，就急沖沖地往外跑，喊人去找陸均荷了。

    不過謝迭云其實(shí)有些害怕瓏娘，等她出門便偷偷溜了出去，剛好撞上搬著土回來的容姺。

    「七姑娘。」他向容姺問好。

    容姺注意他喊了自己的名字，稍微抬頭看了一眼衣服底下的傷口還沒好全，路上牽馬又扯了一些傷疤然后向他回禮：「謝教頭。」

    容姺原本總穿綠色，梳著精致的帆髻，耳邊兩只壽字翡翠，十指尖尖染了蔻丹，一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模樣。

    然而她在神廟的這些日子，一是不敢在眾人面前施用法術(shù)，二是靈力太強(qiáng)不敢顯露真身，并不想與其他人區(qū)別開來。沒時間梳頭，故帶上了頭帕，總是在走路，故經(jīng)常赤裸雙腳，身上一套衣褲都是耐臟的藍(lán)色，原本精致的刺繡也換成了蠟染的草木圖案。

    不過今日有大事，她一改往常的樸素，穿了件講究的紅色外衣，頭上手上也佩戴了幾件珍寶首飾。一下子恢復(fù)了原來的貴氣，讓謝迭云不由得眼前一亮。

    「這是要做什么？」他看周圍忙忙碌碌張燈結(jié)彩的行人，「我以為生辰慶典已經(jīng)準(zhǔn)備萬全了。」

    不等容姺開口，一陣敲鑼打鼓的聲音傳來，打斷了謝迭云說話。

    容姺做了個手勢，請謝迭云去摟上看看，兩人便爬上了恩定塔。榕仙廟外森林密密，之間游動一條紅綢扎的長龍，兩只眼睛都是「囍」字。是新郎領(lǐng)頭的迎親隊(duì)伍，從桃溪城來接家里的新婦。

    謝迭云不由得納悶，這深山老林的，是哪里來的迎親隊(duì)伍？

    「就是奇怪。」謝迭云像是在自言自語，「這一看就是富貴人家，怎么會來這種地方迎親。」

    「新郎官是賀家那個體弱的公子。這婚事是算的，不是定的。」容姺回答。

    「難怪了。」謝迭云搖搖頭。

    容姺覺得謝迭云有事相瞞，又覺得自己沒什么提問的資格。于是打算轉(zhuǎn)身下樓，把懷里的紅綢放到自己的殿宇上。

    不過謝迭云顯然沒有看夠：「從這出城，也沒有農(nóng)家漁村，賀公子去的是哪里迎親呢？」

    容姺起了逗他的心思，故意賣關(guān)子：「那也不是什么都沒有呀。」

    「難道是山里的獵戶？」謝迭云往山上的聚落看了一眼，守林和獵戶在林間也搭了房子，「可是他們祖宅也不再山上呀。出了城，也就這里的榕仙廟有幾個活人了。」

    「那不就是榕仙廟了嘛。」容姺點(diǎn)頭。

    嗯？這是什么話？

    「哪位神婆要嫁人嗎？」

    容姺往謝迭云身邊靠近了些，認(rèn)真地將手里的紅綢拉到自己頭上。她稍微低了低頭，抬起眼睛笑盈盈地瞧著他，「謝教頭，您可不像傳說中那樣機(jī)敏。」

    是她？

    謝迭云忍著禮數(shù)，第一次從頭到腳打量了她一次。她的衣著打扮確實(shí)像個待嫁的新婦，趁著良辰吉日在風(fēng)水寶地風(fēng)光出嫁

    「恭、恭喜。」他磕磕巴巴地說。

    他呆頭呆腦的樣子讓容姺想起了松煙，更是覺得他可愛。往前一步想勾起他的下巴，卻被謝迭云一個左滑步給閃開了。她越靠近一點(diǎn)，他越離開一點(diǎn)，仿佛容姺頭上長了一只狼頭，長大血盆大口要吃了他似的。

    「喂」容姺氣笑了，停了自己的步子，把懷里的綢緞扔到一邊，「你個傻的。」

    「容姑娘，恭喜。」他仿佛只會說這一句話。

    「哈哈哈哈」容姺實(shí)在憋不住了，強(qiáng)先一步崩了笑臉。腸子有些難受，她便耷拉在欄桿上滾來滾去。

    謝迭云見她笑成這樣，忽然意識到這是在耍他。雙手抱肩站在遠(yuǎn)處，臉上表情復(fù)雜，像是生氣又像是嫌棄。

    「賀家請了普護(hù)寺的禪師指點(diǎn)，說是要娶回鄉(xiāng)里最有名的地仙。」容姺捂著嘴，「這花轎呀，是從榕仙廟里抬回來的。」

    如果容姺看著謝迭云的正臉，應(yīng)該不難發(fā)現(xiàn)青年瞳孔的劇烈變化。不過這點(diǎn)慌張很快就被他消化完畢了，裝出一副了然的神情，哦了一聲。

    如果他心心念念十年的人真的是惠滿夫人，那賀取又比他早了一步。但那人如果是容姺

    謝天謝地。

    「謝教頭，」容姺這才敢往他身邊湊，「你剛才是吃醋了嗎？」

    「什么？」

    「你以為賀家的新娘是我，怎么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容姺半開玩笑地逗他，「若真如此，你是不是希望隊(duì)頭騎著高頭大馬的人，就是你自己？」

    「七姑娘！」謝迭云臉上躥起彤云，「您也太不斯文了些。」

    容姺大方地接下了不斯文的罪名，眉毛一挑湊近問：「這有什么？」她撿起地上的紅綢，在背后施法洗了干凈，然后假裝自言自語道：「你說呀，知道娶的人不是我，你心里是恍然大悟更多，還是謝天謝地更多呢？」

    「我」

    「嗯？」容姺假裝無辜地看著他。

    謝迭云有一團(tuán)的話擠到了嘴邊，可是一句也說不出來。結(jié)巴了半天，最后才成功轉(zhuǎn)移了話題：「這種事情縱然是賀家愿意花大錢，也得是請廟里的神婆敲鐘請卦，問過娘娘本人肯的。賀公子得了容姺庇護(hù)，身子應(yīng)該會很快好起來吧。」

    「大概。」容姺嘟囔道。

    敲鐘請卦，確實(shí)有這么一回事。

    大概半年前，廟里確實(shí)燒香問過一次大事。可是好巧不巧，那天剛好也是陸均荷到桃溪的日子。

    容姺沒發(fā)現(xiàn)，但是卿月身體里還沒清理干凈的咒語，卻有了劇烈的反應(yīng)。雖然是青天白日，可是養(yǎng)了這么久的小狐貍，忽然渾身發(fā)熱，纏著自己不放，容姺也不是什么尼姑，怎么可能不幫他治療之前先吃干抹凈呢？

    明明是只狐貍，腰肢卻比蛇還要柔軟。被翻紅浪如沐春風(fēng)，卿月那晚的低吟淺唱，直到現(xiàn)在還偶爾會出現(xiàn)咋容姺的夢中。

    那個時候敲鐘，鬼才愿意好好答吧？所以到前日為止，容姺完全不記得有這么一回事。

    「不過容姺金身已經(jīng)請到了鎮(zhèn)里，這花轎里怕是只能坐個紙?jiān)！怪x迭云說。

    「嗯」容姺低頭，暗暗揉搓了一下太陽xue，「不過迎親而已，洞房時在不就行了。」

    「誰？」謝迭云問，「誰洞房時在？」

    「當(dāng)然是娘娘的金身啦，」容姺糊弄道，「難不成還能是我呀？」

    不過容姺的身段樣貌呢，在謝迭云心里是排不上號的。

    在他看來，第一等的女人，還得數(shù)艷冠桃溪的花魁賴寶嵐。豐乳肥臀，弱柳扶風(fēng)，銀盤臉擺著媚眼紅唇，蓮花足立著長腿蜂腰，只消看一眼，比得過煙花柳巷眠宿一年。

    第二等的女人，代表是容姺身邊那位陸小姐。甜而不膩，味如櫻桃，笑眼一彎就往灌了你十壺烈甜酒，潤心潤喉，臉上不自覺地發(fā)紅發(fā)燙。

    至于容姺

    要把容姺和別人分開，其實(shí)不必看臉。比一般男子還高挑的身材，簡單卻十分講究的打扮，還有舉手投足絕不同一般閨閣女兒的爽朗，加到一起，謝迭云此生還沒見過別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檫@，謝迭云從沒記住過容姺的長相。

    他能記得容姺低垂的睫毛，若隱若現(xiàn)的微笑，細(xì)膩的肌膚，等等等等。那些她容貌的碎片不是拼起來的，而是融在一起的，他只能模模糊糊有個印象。硬要說的話，她的光芒像劍一樣鋒利。

    山歌里頭唱的是「阿哥戀妹丟目珠，見了麻雀想新婦」，若自己真的傾慕容姺，那自己不僅不可能記不住容姺的長相，還會在生活里處處都見到容姺。

    這么看來，他可能喜歡賴寶嵐，也可能偏愛那姓陸的小姑娘，就是不可能對容姺懷抱真心。

    應(yīng)該是這樣的吧。

    他當(dāng)然沒有對容姺有任何非分之想。就算他確實(shí)對她報以過分的關(guān)注，那也是因?yàn)槟且彩且驗(yàn)槭昵白鲞^的那個夢境。

    夏日的熱氣還沒散去，任他沖了幾次涼也驅(qū)趕不走身上無名的燥熱。窗外知了的聲音越來越煩，踢掉被子也輾轉(zhuǎn)難免。

    「你說呀，知道娶的人不是我，你心里是恍然大悟更多，還是謝天謝地更多呢？」

    當(dāng)然是

    當(dāng)然是不知所措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