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蝴蝶入我夢
68.蝴蝶入我夢
她常常在夢的開始說是我丟了她,蝴蝶下面是我刺傷她的證據,但隨著夢的前進,她又會說,我治愈了她,蝴蝶是我們之間代表歡愉的暗號。她總是摸著我的臉龐溫柔地說:別怕,我們還在相愛。不要放棄。美夢是美夢,但現實是現實,現實里有太多會變化的因素,但隨著日復一日的美夢,一天天崩潰醒來,殷延逐漸知道,即使他會忘記,但繆言永遠都會像一個守護神一樣,鼓動他每一根神經,讓他務必要記住她。 病的發作,有誘因,而繆言不是。可他總會擔心,萬一哪天他把繆言也列入了他的遺忘記憶群,即使他知道他應該不會這樣。 蔣斯彥住在殷延隔壁床,去年因為車禍手骨折, 他無法再像以前一樣彈鋼琴。他的心理問題其實沒那么嚴重,蔣斯彥自己是那么覺得的。但蔣斯禮一直讓他來治療,可是就算他好了也不能彈琴了,他再也不能靠琴聲去吸引他想吸引的人。 至于為什么會住院,蔣斯禮那個粗條人跟他說:你好好看有多少人比你過得還慘,又不是不能彈琴。 六七月的夏天就是讓人覺得又燥又悶,讓他忍不住想找地方泄火。蔣斯彥剛開始跟殷延說話,殷延不搭理他,他懷疑殷延得的是自閉。過了一段時間,他覺得殷延就算不是自閉也得自閉。 沒人來看他,他也不出去,圍了厚厚的床簾,誰也看不見誰,蔣斯彥覺得殷延的護工存在的意義就是每天來檢查他有沒有做出自我傷害的行為。 蔣斯彥有蔣斯禮陪他,他爸媽也時常來看他。比起他,蔣斯禮還能更活潑點,話也多,每天會跟他說會話,前幾天她還跟他說她被A大錄取了。他們常常大笑,殷延也從不讓他們那邊安靜些,就像置身事外,或者說,他自認為從來都不屬于這里。 但殷延確實是這么想的。他配合著治療,刺激讓他在興奮室里想撞個頭破血流來了結一切,可那里只有軟綿綿的墻和地,和維持著假笑的護理人員,他們安撫他的語氣,就像獵人哄騙獵物。 但是這樣,他們能得到什么?一個完整的殷延嗎? 他想逃出去。 他要穿多久的灰色病服,要多久才能不聞消毒水的味道,要多久才能走出那道鐵門?他好想繆言,他想跟她說他的智齒也很疼,拔了以后也還是很疼。沒有不會牙疼的人,他其實也會牙疼,只是現在不疼的不是他的牙了而已。 當初不敢跟繆言說,現在殷延更不敢跟繆言說他住院了,如果他說了,他會羞愧難當,如果他說了,繆言會因為他是精神病而無地自容,如果他不說,只是等他好了,他再回去,那他也有底氣跟她說:我沒事,都過去了。他還能自信地拿起相機對她說:我們今年夏天還沒有合影。 但隔壁床的人不想如他所愿。 你叫什么?蔣斯彥看了眼殷延的床頭:殷延,我叫蔣斯彥。 殷延眼皮耷拉著,沒什么精神,翻了個身背對著蔣斯彥。 我看你也不是自閉癥啊怎么一天到晚不說話的。蔣斯彥覺得人活著真挺累的,要是他跟那殷延一樣不是自閉還整天自閉,瘋了不是遲早的事情? 怎么沒人來看你?蔣斯彥一句一個雷。隔壁舒姨五十幾歲癡地跟七歲小孩一樣都有人來看她你怎么沒人? 有些人他就是需要刺激,蔣斯彥心里是這么想的。我看你還挺帥的,才二十歲,有女朋友嗎?那邊的人好像動了動。 蔣斯彥暗叫有戲:女朋友發現你是神經病以后就不要你啦?他嗤了一聲:真可憐。 床上的人突然跳了起來緊緊掐蔣斯彥的脖子,手上針跑了血開始回流。 蔣斯彥被嚇了一跳,近在咫尺的人眼睛里全是紅血絲,黑眼圈蓋不住就算了,臉上瘦的骨頭都凸了出來。 你冷靜一點。果然不能去挑釁有病的人。 殷延松開脖子后,垂頭喪氣地站著。 被我說中了? 好了傷疤忘了疼。 殷延又瞪他。 蔣斯彥往后退了一步:我說,是就點頭,我們一起哭一場,不是就解釋一下,我白讓你掐的? 殷延像喪家犬一樣,血回流也沒關心,還是蔣斯彥按了鈴后護士來調整的。他躺在床上,盯著那塊他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瓷磚,上面的紋路,他好像閉上眼睛都能知曉走向。 我不知道,我想讓她等我,又不想。 殷延終于說了一句話。 蔣斯彥還在打理他床頭的花,愣了一下,轉頭看著殷延。 什么意思,讓她等你,她很愛你嗎? 殷延沒說話。 蔣斯彥抓了一枝花就砸了過去。 都是男人,我先跟你說,別那么自信。 不,她也愛我。 蔣斯彥瞥了殷延一眼,譏諷笑他,這男的多少有點不知好歹:你那么肯定的原因是什么? 那么肯定的原因是,因為他如果覺得繆言不愛他,那他根本就沒繼續的必要。 你不用知道。他沒有和病友分享這些的想法,殷延閉上了眼睛。 那你是讓她等在那你去找她,還是等她來找你?蔣斯彥覺得眼前的男人真別扭。我看你是自卑,覺得自己配不上她,又不肯撒手,人家做錯什么要被你晾在那? 她也不想你這樣吧?蔣斯彥特別擅長揣摩人的心思,許是被鍛煉出來的。 我對我喜歡的人絕不這樣。你女朋友的心情肯定跟你一樣,甚至比你痛苦,你感覺不到嗎? 她明明對于你來說是最重要的人,你現在卻不敢跟我承認。 蔣斯彥不知道他為什么說這么多,明明自己也一灘爛泥,還想扶另外一灘爛泥上墻。他真的覺得眼前的人可笑,明明兩個人相愛,卻不懂得珍惜,一點困難就讓他們相隔數里,明明比他幸福多了。 你好自為之吧。 殷延閉著的眼睛慢慢睜了開來,里頭淌著淚。 慢慢地,殷延等來了A大的入學時間,九月十六日,這是他聽蔣斯彥的meimei說的。蔣斯彥跟他說:我真羨慕你,你知道嗎?殷延在高中就能遇見很好的女孩。殷延則低頭看虎口的刺青:我羨慕你。他也不會有這樣好的家。 蔣斯彥看著發呆的殷延,搖了搖頭,伸手去抓床頭的水果:我看你病也差不多了,怎么還不出院?他能感覺到殷延已經恢復了很多,甚至已經有快兩個月沒去興奮室,點滴也停了。 他們不來我就沒辦法出去。殷延打開床頭柜,拿出一疊彩紙開始繼續折千紙鶴。 水果還沒塞進蔣斯彥嘴里,他感覺有點不對。你打算怎么跟你女朋友說,她肯定快恨死你了。 道歉說實話,她要我做什么都行。殷延折好了一只紅色千紙鶴,放到一邊,拿起藍色的紙:我對不起她,明明說好了什么都跟她說的。 但是他最后還是瞞了她。愛最大的敵人,不是距離,是自卑。因為自卑,怕她露出嫌惡的臉色,即使知道她是一個很好的人,她很愛他,他也會不自信。 他做好,討好,就怕她也露出跟他爸一樣的臉色。他怕那雙曾經含笑的眼睛又變回從前他還沒認識她時那樣冷漠的眼睛,坐在桌前,手托著下巴,看都懶得看他一眼,冷笑:廢物。 他的人生從剛開始就注定,在真正的愛面前,他一定會是這樣膽小的人。 在這里日夜更迭,唯一會變的只有他的夢,主人公始終都只有他和繆言,但每次結局都在變化,索性這幾次都很圓滿。 羨慕他什么?門口傳來了中年男人低沉的聲音。 殷延愣了一下,這個聲音,他覺得熟悉。殷延腦子咣的一聲,手足無措,不敢抬頭。 皮鞋的聲音在病房里很響,蔣斯彥看著眼前這個嚴肅的男人,感覺有些似曾相識。 這不是中年殷延? 叔叔好。蔣斯彥感覺自己很厲害。 殷成業朝他點了點頭。 男人頭發剪得很短,穿了一件墨綠的POLO衫,臉上雖然沒表情,但蔣斯彥覺得殷延他爸倒也沒不可理喻到那種地步,但是為什么到現在才來看他親兒子? 您來看我了?殷延抓起千紙鶴藏進了被窩。 出國的事情 就是來通知他一下的。 到底是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住醫院治療都是他直接帶進來的,出國這件事情不是也一樣,殷延自嘲。 我不打算讓你出國了。殷成業抬起手背揉了揉他全是血絲的眼睛。 殷延倏然抬頭,他沒聽錯嗎? 你可以去B大。殷成業知道殷延一直都有自己的主意,壓著他,他會歪著長,雖然會長偏,但最終還是向上的。 過了那么多年,他們父子倆第一次面對面注視了那么久。 真像年輕時候的他,殷成業不免感慨。 還有別的要求吧。 休學一年,等你養好身體再去,手續我們會幫你辦的。 怎么會他是在做夢嗎?殷延有些呆滯,他以為這樣的的殷成業只會出現在兒時的幻想里,可為什么他現在變成了這樣? 是因為他生的那個兒子?他的那個弟弟? 果然還是這樣,所有的變化都不是因為他。殷延眉間的筋狠狠跳了幾跳,控制不住自己又開始掐虎口:是因為找到了比我更好的小孩了嗎?滿足你們一切心愿的小孩。 殷成業突然頓在原地,rou眼可見地困惑:什么意思? 殷延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直勾勾地看著殷成業質問他:你們不是又有另外一個小孩了嗎?在裕水,和,我媽。 什么?殷成業呆住了:除了你,我們沒有別的孩子了啊 到這個時候都要瞞他?殷延已經想不通了,接到他電話的時候,殷延就聽到了電話那頭有小孩的笑聲,然后他爸,殷成業,對他說:高考完,我們去一趟醫院,檢查一下。 是為了出國嗎?他只以為是去一趟,做個體檢,為出國的事情準備,反正他爸媽也另有一個完整幸福的家,他再失落,也不強求要融進去,殷成業卻在電話那頭猶豫了好久:查一下身體就好,高考加油。然后就掛斷了電話。殷延隱隱覺得不對,但說不出哪里不對。他抱著電話出神了很久,想拉出抽屜吃點藥再睡,看著手里的藥,他忽然想起他的安眠藥一直是他爸給他的,而且已經很久了。殷延心里有說不出的懷疑。 突然讓他檢查身體,說到出國卻支支吾吾。殷延的頭一下子疼得好像要裂開一樣,眼前好像有白光在照。殷延俯在床沿,找不到頭疼的藥,只能多扣一片安眠藥吃了,不知道管不管用。 后來,他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直覺讓他隱隱不安,肯定有問題,但藥力讓他在痛苦里昏睡了過去。 想到這,殷延額頭的青筋暴起:別騙我了,你們現在又回來不就是為了讓我這個廢物不要再去拖累他嗎?不就是怕我給你們丟臉嗎?就是想讓我想起來再讓我滾出你們的視線吧?為什么要這么折磨我?怎么不直接把我殺了?不用給我浪費錢浪費時間,也不會擋著康莊大道你的美國夢!殷延到最后吼了出來,想要跳起來對殷成業大打出手,蔣斯彥按了鈴就過去想幫殷成業按住殷延,但殷延雙目猩紅,根本不分眼前人是誰,一巴掌打到殷成業臉上。 但殷成業并沒有生氣。 殷延被沖進來的安保人員鉗住,腿丟了力氣半曲著地,猙獰地嘶吼,滿臉淚水: 你們真的需要我嗎?!你們沒人需要我!我只是累贅!我怎么做都沒辦法讓你們滿足!你們連愛都不肯分給我!愛! 殷延被腕帶綁在了床上,卻仍然在狂躁地試圖掙脫,護士給他注射了鎮靜劑。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殷延安靜了下來,他變得死氣沉沉。 殷成業在一旁冰敷他的臉,過去獨斷專行的男人托著冰袋茫然的樣子,像落魄的貴族。 他試圖開口解釋,但他眼神恍惚,眼里有停不下來的淚水,走過大半輩子,在名利場上如魚得水的英俊男人,在他知道眼前是他所犯的最大錯誤后,拿不出一分居高臨下的姿態。 他只是一個失職的父親。 一個因為大男子主義將他兒子的生活攪和地一團亂的父親。 我沒去找他。 你在瞞我。繆言還在上課,看到電話是俞原吉的就立刻跑了出去。 蔣斯禮在繆言旁邊,還沒反應過來,她人就沒了。 我沒在騙你。電話那頭聲音很疲憊。 那我是在無事生非嗎? 她等啊等,從那通電話開始,她等個整整快三個月,等到夏天已經過去。 她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你別等他了,他不值得。 繆言拿著電話,感覺周圍有人在看著她,像看一個笑話。所有人都這么跟她說,是所有人都覺得她和殷延的那段時間就是一場嬉鬧嗎?不管是他們之間剛開始是不是一場你情我愿的游戲,過得你儂我儂,到現在,他們都得給這個結果一個解釋吧? 你讓他給我理由。 電話那頭沉默了。 你們是覺得我們就是玩玩,所以一點都不重要,隨便打發就行了? 遇上你們我真他媽倒了八輩子霉,掛了。繆言覺得晦氣,心里面就是癢地難受,悶得她腦子短路。 他說讓你等他。 他說等我就等?憑什么?憑他跟我在一起過?他什么東西?繆言想哭,但是在教學樓哭真的很丟臉。 繆言你別這樣俞原吉覺得有點心力交瘁,他在雙方之間糾纏,不知道是該挽留還是拆開他們。 就這樣吧,我累了。繆言掛了電話,在樓下站了會。他也算陪她熬過了她最難熬的時候吧。 殷延,是不是該跟你說再見了? 快秋天了,繆言吸了吸鼻子,去年這個時候,她好像跟殷延剛剛開始甜蜜起來。 有些夢,它剛開始就華麗地不像話,在人最亢奮的時候,破了,剩一地雞毛。 不過秋天,怎么也有蝴蝶? 不是,秋天當然也有蝴蝶,只是她以前不關心。 繆言看著蝴蝶,總覺得越來越看不清。 可以來我的夢嗎? 我好像變得有點脆弱了。